“别急别急,别噎着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宜歌赢了。最后一场的抽签结果,今晚就会出,如果你运气好,对上她,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准备。” 庭见秋又问:“你熟悉言宜歌三段的棋风,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她啊,”谢砚之眼神戏谑,“她从小学我的棋,棋风像我,但论计算,还是我略胜一点。” 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庭见秋心中知道,自己这种好战的棋风,最害怕的就是遇上谢砚之这样令自己无从作战的对手。这种棋手永远能从大局着眼,判断局部作战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弃子争先,能够在棋面上形成一个转换,庭见秋纵是在局部作战中占了甜头,从整体而言,未必讨好。 就像一拳打去,对方并不生受,而能轻轻绕开,于侧面使力。 谢砚之又说:“庭老师的事,解决了吗?” “也没什么可以去解决的吧。那篇新闻发都发了,也算是实情。”庭见秋面上已无波澜,像在说着与己无关的闲事,“惠子给我发了很多消息,说她只是对我成长的家庭环境好奇,去查了一下,文章不是她写的,她只是提供过一些材料……” 谢砚之淡声:“你信吗?” “我没有回复她。”庭见秋一顿,“比起她,更让我发愁的是我妈。” 她解锁手机,点开和季芳宴的聊天框,递到谢砚之面前—— 季芳宴:“回家吧,不要下了,不要再让他难看了。” 谢砚之知道这句话对庭见秋而言有多残忍。他不置评价,抬起眼来,看着她,等她的回应。 庭见秋收回手机,当着谢砚之的面,敲下给季芳宴的回复: “老妈,我会把最后一局棋下完,我会下赢。我放弃了,那才是让老爸难看。” 第16章 短刀流“你要把言宜歌,拖到你的棋中…… 赛程第四日晚,夜如泼墨,细雨斜侵。 庭见秋踏破一汪汪被路灯映照得格外澄明的积水,回到江陵棋院。 赵良甫知道她要来,已经在棋院门口等着了。 收到庭见秋说打算回棋院一趟的消息,赵良甫本能地以为,是为了那一则新闻,孩子伤心了,想和父亲的老朋友聊一聊。他向来严厉,谈心不是他的强项,搜肠刮肚地攒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可庭见秋发上蒙着细碎的雨珠,浑身寒意,进门便说: “赵老师,我明天要应战言宜歌三段,有许多自己解不透的地方,请您帮我看看棋谱,商量一下战术。” 赵良甫一愣:“你父亲的事……” 庭见秋眼底带着倦意,却因坚定而显得神采奕奕:“老师,现在我只想下好明天的棋。” 赵良甫叹道:“好!” 楼梯口,丛遇英、关建伟、小文与小悦,还有在江陵棋院学棋的两个月里,庭见秋新结识的那么多小棋友——有的已经穿上了睡衣,显然是睡了一半被喊起来——都纷纷从三楼与四楼下来,站成一座敦实的小孩山,隔着不远,眼巴巴地呆望着庭见秋,一副想帮助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一群小不点,竟然还在担心她。 庭见秋没由来地眼底一酸,向孩子们用力招了招手: “十点多了,都快去睡觉,再不睡觉长不高啊。” 十岁左右的孩子都走了,剩了丛遇英、关建伟和几个十五六岁的冲段少年,仍乖乖地站在楼梯口。都是棋院里下棋最好、最有希望定段的孩子。 关建伟解释说:“多几个人一起想棋,思路能更开阔一点。” 丛遇英呲牙笑道:“这种关键时候,小庭姐姐还是得靠我嘛。” 这回喊姐姐,倒是挺顺,没咬着舌头。 庭见秋感念地点了点头。 赵良甫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搬出棋盘,庭见秋在棋桌上,摆出她挑选过的言宜歌最突出的几局棋。一旁几名小棋手,也顾不上在老师面前谨言,七嘴八舌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性急的甚至直接上手试棋,盘面上落了好几只小手,乱成一团,却又演生出了不少奇妙的变化。 言宜歌棋风稳健,攻防一体,每一子都稳扎稳打,周密坚实。与谢砚之师出一脉的她,最突出也最难得的就是大局观念。对上这种棋手,越是追求战斗,越是容易在不知不觉中陷于蜗角之争,最终在全局中处于被动。 然而偏偏能令她溃乱崩盘的,也只有乱战。 几局棋,摆至天边泛明。赵良甫手边堆满烟蒂,如战场劫灰。庭见秋两眼熬得通红,仍在棋桌前坐得笔直,注视棋局。年纪小的棋手已蹲在墙边打起瞌睡来,只剩丛遇英和关建伟,分别坐在赵良甫、庭见秋身侧,小声又紧张地讨论。 七点,小文和小悦在街边打包了庭见秋最爱吃的油条糍粑,配豆腐脑加致死量的红糖,打包送来。 正好在棋桌边僵坐一宿的赵良甫和庭见秋起身,赵良甫如兄父般劝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布局能做的有限,还需要你中盘随机应变。 “你记住:不要寄希望于势如破竹的强攻,令对手一战不起。围棋是你来我往,是沟通,是协商。面对势均力敌的对手,你要耐心和她拉锯,谨慎地计算,纤毫之间见胜负。 “无论如何,谁主导局面,谁就能赢棋,你要把言宜歌,拖到你的棋中去。” 庭见秋认真而又用力地点头:“记住了,老师。” 小文把暖乎乎的早餐塞到她的手心里。 小悦扑上来,像一只小考拉一样薅着她的腰: “小庭姐姐,你下赢言宜歌三段,就是我的新偶像啦。” 庭见秋答应:“我会努力的。” 吃过早饭,庭见秋又回寝室洗澡,换了一套干净的正装。收拾齐整,穿着庄重得体,既是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棋局的尊重。老爸过世多年,但他嘱咐的行棋礼仪,庭见秋还是没有忘记半个字。 更何况,昨晚,谢颖在亲自公示抽签名单的时候,还强调说:目前积分最高的言宜歌和庭见秋之间的对局,将在大厅里实时展出,欢迎广大棋友和媒体朋友们,一起观棋,静候新一届世界女子邀请赛的冠亚军的诞生。 ——庭见秋将背负着父亲的丑闻,站在媒体充满怀疑的长枪短炮前,下出这关键性的一盘棋。 清晨,八时三刻,江陵市云收雨霁,晴光如刃,刺破纤薄的云层。 早有各家体育栏目的记者守在江陵市中心酒店的入口处,等待比赛的开始。 “庭见秋棋手到了——” “她终于来了,还以为她会弃赛。” “无论是因为劲敌言宜歌三段,还是因为庭岘五段作弊的往事,退赛都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选择……但她出现了。” 庭见秋在正式开赛之前赶到国际会议中心,脚步略匆忙,面上仍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淡然。她的长卷发用鲨鱼夹别在脑后,分明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装,却踩着一双学生气十足的、前一晚沾了些泥水的小白鞋,加之身量不高,体格纤细,像是偷穿大人衣服。 酒店窄道两侧,记者与话筒密实地围簇,她目不斜视地穿过,用手背轻而不容辩驳地拂开递到自己面前的话筒。 她有话要对记者说,但不是现在。 是在赢棋之后。 抵达大厅时,言宜歌早已端坐在棋盘白方一侧,同样穿着正式,一双大而圆的、桃花似的眼,轻轻合着,像是在养神,又像在心中默默计算布局。 听到庭见秋的脚步声,和记者摄影时的喀嚓声响,言宜歌不紧不慢地睁开眼,对落座在自己对面的庭见秋,身子前探,用记者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 “作弊了吗?” 问得异常直接,不留情面。 却不像是在示威,更不像在逗弄她的心态,只是在确认,自己面前的,是不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庭见秋也答得干脆:“我相信没有。” 似收到了一个满意的回复,言宜歌重新坐正,又合上了眼。再不多话,也没有更多的表情。 眼前的言宜歌,和庭见秋在新闻中见到的那个以甜美可人著称的“京城华一小师妹”,仿佛不是一个人。她确实生了一张白软的面孔,在酒店的顶灯之下,泛着珠玉一般细腻的光泽,周身却萦绕着一种相当凛冽肃杀的气息,如开刃长刀,寒光凛凛。 九点,准时开赛。 “庭见秋选手双连星开局,言宜歌选手星小目开局。庭见秋挂角。这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托退定式,二位棋手走得相当迅捷……” 中心酒店的大厅中,攀柔五段一身简约利落,在大厅正中一扇竖在墙壁上的大棋盘上,解说这一盘棋。 大厅里,挤满听棋的记者和棋友。赵良甫带着江陵棋院的几个大孩子,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 “……定式行至这一步,庭见秋选手的黑棋应当在此处拆二。” 攀柔将附着磁石的黑子,距离上方的黑棋,隔两格落子,即“拆二”。 在落子的下一秒,攀柔将这枚棋子,又向下移了两步。 “但是庭见秋选手下在了这里。” 相当过分的一手拆四。 在围棋中,一枚棋子紧挨着另一枚落下,叫作长;隔一格落下,叫作跳。这两种下法,虽然连接紧密,不易分断,但步调慢,效率低。在周围没有其他棋子虎视眈眈的时候,可以选择效率更高的大跳,拆二,隔两格。 更快的拆三、拆四,则有被敌人打入、分断的危险。 庭见秋落了一步险棋。 棋盘上,几手黑棋显得过于分散,似乎在引诱言宜歌进入战斗。 言宜歌没有立即惩罚庭见秋的过分手,获得先手之后,继续挂角,抢占角地。 “简单应对之后,庭见秋选手……再次放着孤棋不理会,直接在棋盘的另一端,挂角。” 攀柔按照从现场发来的棋谱,将黑子落在相应位置的时候,也开始心生迟疑,秀气的长眉轻蹙。 这是什么布局? 盘面上,每一块黑棋都立根不稳,势单力孤,却又如空降兵一般,在棋盘的各个角落,扎眼地存在着。 攀柔并不急于讲解,而是转过身,对着棋盘细看。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棋。 如果是她,按照她近二十年的职业围棋经验,她会立刻展开战斗。 然而粗略计算之下,她并不觉得有哪片孤棋,像她想象的这么好杀。 言宜歌三段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不急于杀棋,而是先经营角地,再打入防御虚浮的黑子之间,势要将眼前若即若离的黑子绞碎,之后再嚼净黑子细小的骨块。 两名女棋手落子都很快,攀柔目不暇接地接收着新战况,来不及演示变化,只能偶尔见缝插针地解说一两句。 “下太快了啊……”赵良甫轻叹道。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