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丛遇英冒冒失失地隔着几桌顾客大叫:“喂——庭见秋——我师兄找你——” 庭见秋好像听见了,冷脸皱眉,扬起下巴望了一圈。 谢砚之面上不显,暗自吸气,直起身,穿过人群向庭见秋走去。丛遇英和几个凑热闹的棋手也叽叽喳喳地跟了过来。 走到庭见秋面前,近得能看见她眼瞳的淡棕色,他向庭见秋礼貌地伸出手:“我是谢砚之。” 庭见秋肉眼可见地没什么反应,半靠在椅背上,扬起下巴看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话。 一旁的丛遇英从没见过谢砚之受这冷遇,大叫起来: “我师兄谢砚之,谢砚之九段没听说过?” 罗佩佩最爱跟小朋友一般见识,朝丛遇英做了个鬼脸:“我们秋秋也是六段呢,没差多少。” 庭见秋无奈地暗叹一口气。没时间跟佩佩解释职业九段和业余6段的天壤之别了,谢砚之的手还顽固地伸在自己面前。 手指纤细,骨节分明,能清晰地看出指甲因为常年练棋而形成的磨损,和指腹的薄茧。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棋手才能辨识出的伤痕,这双手才更显得好看。 庭见秋伸手轻轻与他相触,礼貌地上下晃了晃,又很快分离: “丛遇英是你的师弟?” 她鼻尖一皱,腮边两片薄软的皮肤浮起笑意,狭长上挑的眼微眯,纤长的睫羽难耐地轻颤。 谢砚之认识这个笑容。一个要做坏事的笑。 “——没想到你的师弟,也不怎么样。” 有一瞬,谢砚之以为庭见秋认出了自己。 但很快,庭见秋略带挑衅的目光便转向气得大呼小叫的丛遇英。 “哈?手下败将,别忘了是你中盘认输!” 庭见秋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目光灼灼:“我是下得不好,你也臭,地基不稳,外势虚浮。第154步,如果我双在十五之十五,而没有立即出头……”【注:某之某,棋盘坐标。】 丛遇英哼声道:“我不信你那块棋能活。” “是我,不信你的那块棋能活。” 庭见秋笃定沉声。 第3章 复盘想下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庭见秋早已算清全部的变化。 她与丛遇英的对局,是一场相当凶悍的对杀局。在第135步,丛遇英的黑子贸然穿象鼻之后,黑子、白子两条长龙双双断裂,缠绕、扭杀在一起。由于四块棋各自缺少眼位,唯有吞吃对方,取得连接,才有存活的可能性。【注:穿象鼻,指当一方下出田字型的象步飞,另一方落在两子之间分断。】 丛遇英的穿象鼻凶残冒进,透着险恶的杀意,却让庭见秋一时狂喜—— 这意味着丛遇英已经认为,温吞保守的下法已经没有任何赢面,唯有拼死一搏,才有生机。丛遇英将所有的筹码,都推到了自己面前。 大胜,或大负,瞬息之间。 这是最需要长考的时刻,双方却都已用尽自己的45分钟,进入20秒读秒环节。右手侧,棋钟无声,却如心跳声一般扰动着她的思绪。 嘭嘭,嘭嘭。 …… 丛遇英怒极反笑:“你双,我十七之十四长。” “十四之十三,单关跳。” 既是长气出头,也瞄准左侧黑棋一处薄弱地带,嗣机分断。 丛遇英无视庭见秋的刺探:“十五之十四,拐头。” “十四之十四,接。” …… 两人棋势迅猛,飞快出招。围在一旁的棋手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两人能如此不假思索,必然是因为棋局结束之后,两个人都做过非常细致的复盘,穷尽演算,将所有变化吃得透彻。 庭见秋虽是业余棋手,但面对憾负的棋局,有些刨根究底的精神,并不奇怪;只是他们熟知的素日里张狂不可一世的丛遇英,竟然也暗地里反复琢磨这局棋…… 两人对出二三十步,谢砚之默然走开半晌,回来时,他轻轻拍了拍斗得满脸通红的丛遇英肩膀: “这么聊没用。我买好单了,走吧,回棋院。” 丛遇英有师兄撑腰,底气十足,猛拍庭见秋的桌子,震得碗碟一颤: “走!跟我去棋院复盘!” 庭见秋刷地起身,拎起身后的外衣和提包,神情沉静,却兴奋得两手暗颤。 谢砚之转向她:“直接走吧,你的单我也买好了。” 安静吃饭的罗佩佩赶忙从锅里捞剩下的肥牛:“——哎等等再让我吃两口!” 庭见秋和罗佩佩加入后,一行九人,打三辆车回棋院。丛遇英还想往庭见秋和罗佩佩车里钻,被谢砚之揪着衣领拽下来了。 来到棋院,九人直奔三楼棋室,寻了一张大空桌子,庭见秋和丛遇英二人相对而坐。两人虽见面就掐,此刻却不约而同互相低首致意,然后各自取过自己持方的棋碗。 复原棋局,无需思索,二人噼啪落子,很快,当日战局便重现在棋桌之上。 一旁除罗佩佩不懂棋,找了个舒服椅子划手机,时不时抻长脖子望望她看不明白的战局;其他六名棋手分站两侧,或双手抱胸,或扶着下颌,观棋不语,偶尔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嘶”声。 布局阶段,丛遇英或许轻敌,接连下出缓手,庭见秋则相当稳健,抓住机会,抢占大场。丛遇英一见落后,棋势立马迅猛,杀意汹涌,争夺庭见秋尚未拿下的实地,随时准备挑起战斗。庭见秋虽然好战,在局面占优的情况下仍保持谨慎,与丛遇英杀气腾腾的黑子周旋。 ——直到白子象步飞,黑子穿象鼻。 两人在沉默中将火锅店里口头作战的一局下完。没有了读秒的限制,二人尽情长考,一旁的棋手也各自搬出棋盘尝试摆棋。一个半小时之后,庭见秋执白,将丛遇英的黑色长龙分别绞杀,单眼不活。 丛遇英神情黯淡,早没了初见庭见秋时的狂妄,连落两枚黑子,示意认输。 庭见秋却将这两枚黑子拂开,从局面上挑出数十枚黑白子,将战局复原至先前一步,沉声道: “你这里下得俗,再想,再来。” 古语有言:千古无同局。岂止历史长河中没有相同的两盘棋,一局棋也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变数。在国际象棋中,每一步大约有35种合理的走法;而围棋有纵横十九路,每一步有超过200种走法。 木质棋盘之上,是小径分岔的花园。 两人几轮战斗之后,天色垂暮,气温渐凉,窗外一排老树梧桐,枯枝瑟瑟。 有棋手肚子饿,小声问旁人:“点个陈妈家的盒饭?” 却听丛遇英崩溃地大声接话:“不吃,吃不下!” “——你说得对,”他丧气地垂下肩膀,声音里带着挫败与疲惫,对面前的庭见秋说,“如果你不出头,而是双在这里,这局会是我中盘认输。” 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丛遇英初段竟然败给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业余女棋手。 庭见秋不以为喜,淡声道:“比赛哪有如果,赛场上我没想清楚,输了就是输了。” 丛遇英忍不住问:“你算到这一步,花了多长时间?” “中午在陈妈小炒吃饭的时候。”庭见秋想了想,“二十分钟吧。” 有个年纪小的棋手小声嘟囔:“我就说陈妈炒菜香,吃了能长棋……” 一旁略大的棋手:“你可闭嘴吧。” 丛遇英低声道:“我那天晚上算到凌晨两点。” 庭见秋抬眼,正色看着眼前面带沮丧与稚气的少年。 他年纪还轻,看着轻狂,实则棋路灵活机变,不时有创新手筋,让人眼前一亮,对棋又肯钻研。假以时日,不像自己那样荒废,他的未来大有可为。 转瞬丛遇英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对谢砚之说: “师兄,有什么指教吗?” 谢砚之一下午无话,安静观战,听到丛遇英发问,才俯下身,一边整棋一边向少年开口道: “布局问题很大,回去打谱时多留心,这几手太缓,盘面落后太大了。” 丛遇英边听边点头心记,又听谢砚之讲解了几处中盘能再斟酌的地方。 庭见秋也如棋院的学生一般,向前探身,专心听棋。 “至于白棋,”谢砚之向庭见秋道,“在激战中先双再单关跳,看似退缩,实则一石三鸟,非常巧妙……” 庭见秋淡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但在我看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应战。” 庭见秋心中突地一跳,丛遇英也忍不住道:“什么?那白子长龙不是全死了吗?这怎么下?” 谢砚之落手飞快,将棋面整理至那挑起战火的第135手,穿象鼻: “简单回应之后,”他捻白子落下,“你可以在右上角部作战。” 右上角部是黑子最重要的实地,却立基不稳,断点频出。谢砚之交替落下黑白子,很快,在右上角部引起一场劫争。 ——“开劫了。”一旁有棋手发出敬畏的嘘声。 一旁围观的罗佩佩嗅到情势突转,不免好奇,戳了戳身旁的方脸小棋手:“哎,我不懂啊,什么叫劫?” 方脸小棋手沉吟片刻,组织语言:“就是当两颗棋子可以互相提取对方棋子的时候,作战双方不能接连提子,被提一方必须在别处下一步,考验对手是应招,还是消劫,之后才能提子……” 佩佩:“还是听不懂。” 方脸小棋手气急:“你压根连围棋基本规则都不知道吧!” 谢砚之向棋桌上的二人解释道:“白子看似在中腹忍让,实则将乱战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劫材库。这场打劫,要么白子连回,黑棋长龙分断双死;要么白子将长龙转换为右上角部实地,从目数上来看,并不损。” 庭见秋低头沉思。几分钟后,她抬起头,望向谢砚之: “你下得很好,但我靠杀棋也能赢。” 谢砚之不置可否:“乱战,尤其是读秒时的乱战,随机性太大了,你不能确保你总是能够下出双这样的好手来。” 庭见秋倔强道:“我十三年没参加比赛了,不适应读秒,所以会犯错……” 丛遇英:“等等,我去,十三年没参加比赛下成这样?!” “我适应得很快,以后不会了。”庭见秋反驳,“更何况,如果20秒算不出两条大龙的生死,难道20秒能算清楚角部和大龙转换的目数?应战是险棋,开劫不也是吗?” 谢砚之耐心道:“就算不能很准确地估算出目数差,至少这是一个可接受的损失,在收官的时候可以扳回来。而在中腹作战,一旦失利,只有认输。我看了你这次比赛的五盘棋,没有一盘下到官子,全部都是中盘血战定胜负,输赢二十目以上。好战,善战,既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薄弱之处。” 庭见秋肃然起身,冷道:“谢九段,你有你的下法,我有我的下法。你的下法能赢棋,我的也能。——佩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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