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默然。 庭见秋一向敏锐,能察觉到这一点,他不意外。 “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把整个人生投入进去的时候,他们不会说这是绑架。” 谢砚之勾了勾嘴角,笑得勉强,缓慢而小心地发问:“见秋,我从来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我想问你,你是和身为棋士的谢砚之做朋友,还是和我,一个离了围棋的光环一无所有的谢砚之,做朋友?” 她蹙眉摇头:“这个问题并不成立……” 谢砚之又自嘲一笑:“算了,没关系。我今天是来找你道别的。” 庭见秋喉口一紧:“道别?你要去哪里?” “我打算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休息一阵子。可能会回来,也可能不会,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扬起脸来,绽出一个释然的笑,“再见,见秋,如果我回来,我答应你,一定和你下完这局棋。” 庭见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同为棋士,她明白,棋士的承诺重如千钧。 谢砚之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华国棋坛。 几场临近的国家级赛事发出公告,称谢砚之棋手弃赛。棋迷粉丝私下议论纷纷,揣测不已:为什么谢砚之不在职业生涯顶峰时刻多打几场比赛,反而表现得如此消极? 此外,谢砚之是否还会作为江陵长玫的主将,参与六月的围棋乙级联赛,也成未知数。 江陵长玫新成立不久,就敢公然叫板京城华一,火药味十足,引来无数看戏棋友,巴望着江陵长玫能在六月的围乙一举出线,在第二年的围甲之中对阵京城华一。 可江陵长玫,出走一个谢砚之,还剩谁? 公认的“花瓶”言宜歌吗? 还是要指望退出一线二十余年的谢颖,和一群年富力强的男棋手对弈? 又或是从没下出过成绩、被京城华一接近雪藏的蒋阳成,还是籍籍无名甚至没有职业棋手身份的庭见秋? 江陵长玫还签了几个小棋手。那些连凑数的都算不上,绝无可能参加围乙。 有棋友甚至开玩笑唱衰江陵长玫:不如谢颖就签了仇嘉铭算了,好歹一支棋队里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谢颖并不回应。那些说话难听的,她自有一支专业的公关团队来料理。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接受了仇嘉铭七段的第一次公开挑战,登录她多年不用的弈世网账号,在仇嘉铭的直播中,以一百九十二手帅气屠龙,凶悍不减当年。 仇嘉铭惨烈输棋,照例在直播间鬼哭狼嚎好一阵。 下播后,仇嘉铭收到谢颖的消息:“谢谢嘉铭。” 谢颖知道,仇嘉铭本不必急着挑战她,他大可以再多练习一阵,等更有把握了再来。 仇嘉铭分明是想在谢砚之出走、江陵长玫身处风口浪尖的当下,宁愿自己出丑,也要让谢颖证明自己的能力。 “谢老师,再多给一次机会可不可以?” “哈哈,那不行。” 五月中,围乙在即,江陵长玫的训练室还没有布置好,谢颖终于坐不住了。哪怕是世界冠军女九段,也无法战胜磨洋工的装修工人。趁言宜歌应邀去朝国参加世莲杯职业女子快棋赛的机会,谢颖索性给全队订了去朝国的机票,包了两排经济舱,一起去朝国首尔围棋道场踢馆。 蒋阳成没出过国,飞机起飞前,忐忑得手汗把登机牌都给浸湿了:“谢老师……踢馆,真的假的,我吗?” 言宜歌安慰道:“首尔围棋道场也不是个个都是谢砚之这种怪物。” 蒋阳成:“噢……” 言宜歌欢快地:“也就是我这种平平无奇的水平吧。” 蒋阳成震惊地看了一眼平平无奇但为了还债一个月内拿了三个中等赛事冠军的言宜歌,言宜歌已在脖子上套了草莓熊颈枕,舒舒服服地躺下眯眼等待起飞了。 江陵长玫一行人抵达首尔后,首尔围棋道场的韩智闵校长身在外地,无法亲自出面,派了道场里精通华语的围棋老师来接应,给江陵长玫一行八人,在道场内安排了几间宿舍。简单整顿休息,谢颖便和朝国的老师商量踢馆挑战的赛制: 擂台赛,快棋制。首尔围棋也挑出八名水平出挑的棋手,依次轮流作战。败者淘汰,胜者守擂,等待对方下一名棋手的挑战,直到有一方所有棋手全部淘汰,另一方获胜。 言宜歌两天后有比赛,所以作为江陵长玫的先锋,率先出场,一下午漂亮地连胜两局,全队睡了个舒坦觉。 第二天上午,首尔道场派出申材英二段,小男孩很客气,嘴上一口一个撒娇似的“姐姐”,把言宜歌中腹自恃漂亮的棋,堵成了愚形。言宜歌黑着脸下桌,收拾行李去世莲杯的比赛场地。 申材英坐镇擂台,连下江陵长玫五员棋手,大有一杆清台的阵势。 全队折损得只剩庭见秋和蒋阳成,都愁云密布,长吁短叹,不知道短暂的朝国之行是不是就要断送在一个小男孩手里。 谢颖冷静布阵:“庭见秋,你上。” 庭见秋应战。 一开始申材英对庭见秋的态度,就和对言宜歌一样好,满口都是言宜歌翻译过、庭见秋也记住了的“姐姐”。下到中盘,小男孩称谓变了,挠着脑门上几根短茬黑发,边下棋边嘟嘟囔囔。 庭见秋记下申材英改口之后的新称谓,赢棋之后,掏出手机,语音翻译。 是“大婶”。 庭见秋:…… 刚刚那盘棋还是手软了。 接下来两日,庭见秋守擂。她计算速度快,形势判断直觉准确,再加上曾有过一日几十盘网棋的淬炼,对这种高密度快棋,手到擒来,连赢五盘,打到首尔道场只剩最后一个光杆司令,终于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蒋阳成接替庭见秋,继续与朝国棋手作战。 庭见秋没有精力观棋,抄了个没人的小道折回宿舍补觉。 走到半路,突然有一个揉得潦草的纸团,被扔到她的脚边。她捡起,展开,纸面上抄录着她方才落败的棋谱。几步她粗于计算的棋,被标红,注明更合理的下法。 她扬起脸,四面看了看。 没有人。 她心下了然地将褶皱的纸张,用手掌珍惜地压平,折成四四方方、口袋大小,塞进兜里。 晚上,捷报传来,蒋阳成半目胜最后一名朝国棋手,江陵长玫踢馆成功。谢颖为庆祝,在道场附近找了家烤肉店,请客吃饭。 言宜歌还在比赛场地附近的酒店里,没办法赶过来白吃白喝,气得拉黑了所有给她传烤肉照片的人。 大功臣一号蒋阳成没有出席。他和朝国棋手下急眼了,两人一下棋桌就约去复盘。语言不通,就开着翻译器聊,说一句翻译一句,一点都不怕麻烦。 于是所有人都来灌大功臣二号庭见秋。 庭见秋以肉代酒,吃了十二成饱。 正吃着,谢颖坐到庭见秋身边,闲絮似的开口: “我还记得我十年前来朝国,陪砚之去芝莲市比赛。芝莲市滨海,我只顾着让儿子好好比赛,都没有带他去海边玩过。” 庭见秋往嘴里喂紫苏叶包五花肉的手一顿:“谢老师,您这个话题切得稍微有点生硬了。” 谢颖眯眼一笑,眼下有些微醺的红晕:“有吗?哈哈。我是想说,这几天可以带你们几个孩子去海边玩玩……” 庭见秋戳穿:“我知道谢砚之就在首尔道场。我会去找他的。” 第31章 出去玩你好小燕子。 见庭见秋知道她的意图,谢颖只好坐正,面上酒醉的微红也祛了半分,语气缓慢而庄重: “这孩子在云松杯的时候,对我说了些很不像他的话。后来我想,我之所以觉得这不像他,是不是因为我从来只了解我愿意了解的那部分他,而忽视了全部的他呢?” 庭见秋想起谢砚之用悲哀的语气,问她愿不愿意和一个离了围棋的光环一无所有的谢砚之做朋友。 她现在才明白,那时的谢砚之在恳求,求她发现他多年来一直被掩埋于地下的一部分,拍净他身上的尘土,告诉他即便他不是谢颖塑造出来的艺术品,媒体眼中完美的棋手,她依旧愿意和他做朋友。 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予以回应。 她任一颗敏感脆弱而又高悬的心,重重坠在了地上。 “后来他没跟我打招呼就离开了岳州。手机也不接,微信也不回。但这孩子长这么大,社会关系非常简单,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就算是端盘子,他还要娇气地嫌人家围裙不好看。他能去哪呢?也只有首尔围棋道场,他以前学过五年棋的地方。 “他想躲起来,总有办法。我只有找他感兴趣的东西,引他上钩。” 庭见秋问:“所以,您带我们来首尔道场下棋,是下给他看的?可谢砚之说他不想再下棋了,您怎么能保证他会被吸引呢?” 谢颖笑:“只是试试。主要还是带你们来练棋。更何况……我相信你的棋。” “我的棋?” “对。一种很有生命力的下法,顽强,勇敢,生生不息。每一颗棋子经过你的手,都沾染了你的灵魂,如野草籽一般,在棋面上落地,生根,成长,自然繁衍出变化。你这样的棋手,是无法在棋盘上被打倒的。” 庭见秋被谢颖真诚注视的目光,激起一阵剧烈的心跳。 “你的棋是有感染力的,谢砚之不可能不被你的棋感动。” 她说准了。 庭见秋轻抚口袋里那张叠得规矩方正的棋谱。 翌日,日上三竿,谢砚之窝在韩智闵特批单人宿舍里睡懒觉。 单人宿舍小得可怜,摆下一张床之后,连张棋桌都摆不了。韩智闵告诉他,这是给棋院里的工作人员住的,他要是能过房间里连张棋桌都没有的日子,收留他一阵子也不是不可以。 谢砚之笑说求之不得。 他问道场里的小棋手借了一个平板支架,昼夜颠倒,四天看完了五季《绝命毒师》,又点开《权力的游戏》。饿了就照着外卖广告上的电话,拨过去订单。 直到某日出门,听到有韩国棋手用蹩脚中文发音说着:“庭见秋棋士。” 谢砚之不信庭见秋会又一次,刻意来找他。上一次,在岳州,他令庭见秋失望过。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穿着道场的工作人员服,用口罩遮住脸,又压低显眼的身高,手握伪装用的道具,不住地从棋室窗前经过,往庭见秋的棋桌上轻瞟。 庭见秋连下了两天棋。两天里,他来来回回,把棋室门前的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 为了看棋,他连之前昼伏夜出的作息都改了。擂台赛终于比完,他报复性补觉,反正没人管他,他睡得昏沉。 直到有人敲门。 他知道,韩智闵不在首尔,这里没人认识自己。翻个身,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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