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颖说到这,眼眶泛红。 她记得谢砚之的十五岁生日时,她在商场里精心挑选了几件觉得谢砚之可能会喜欢的衣服,寄去朝国,作为生日礼物。 夜里,收到礼物的谢砚之给她打来视频电话,白皙青涩的秀气面孔上,按耐着欣喜,又有一丝陌生和羞赧。 他很乖地对谢颖说,谢谢妈妈。然后又委婉地说,以后不用给他买衣服,新买的这些,他穿不下。 谢颖这才知道,儿子已经长高了十公分。 那是她最想不管不顾飞去朝国,从此把儿子放在自己身边养育的一刻。 “砚之没有妈妈照管的时候,我在干嘛呢?我在腆着脸跟人学棋。” 彼时,她已年近不惑。 不在国家队,没有训练环境,她就自己学。平日里打谱,练死活题,下网棋。听说哪里有名手对局,哪里有摆棋交流,她就往哪里钻。 十年不在一线比赛,她已不为大众所认识,出入棋院,总是被当成学生家长。 有一次,有人不满地对她说,学生家长不要总是坐前排,不懂棋就把机会让给别人,她会遮了后排个矮的小棋手们的视线。 “我自认,比二十岁那会刻苦得多。二十岁,自诩天赋异禀,以为青春无止无休,任意挥霍,今日偷闲耍赖,无非明日多摆两张谱,有什么的?三十岁,四十岁,才觉得时间紧迫,怎么都不够,每到傍晚,看到窗外太阳往下坠,知道一天又要过去了,就焦虑到胸口闷窒。 “——即便如此,我始终没有回到二十多岁时的巅峰状态。” 就连庭见秋也不得不承认,她印象最深的几张谢颖的棋谱,都是她刚升九段时的成绩。 后来的谢颖,最响亮的名头,是华国女子围棋协会的会长,而非一名女九段。 “尤其是和元修明的对局,我的胜率非常之低。”谢颖自嘲苦笑,“砚之之前因为这件事,跟我发脾气。他说,我总是要他不要被棋之外的事情所干扰,结果,我自己也做不到。” 庭见秋正色问:“所以,您觉得您之所以和元修明九段之间胜率悬殊,是棋的问题,还是心态的问题?” 谢颖坦然:“兼有。我承认心态影响很大,但当年我和他同在国家队集训的时候,他就略胜我一筹。” “那就好说。”庭见秋释然地安抚一笑,“谢老师,心态的事我不懂,没办法帮到您。但如果是棋,不只是我,我们所有人都能出出主意。 “小时候,我是学您的棋长大的。如今,终于可以请您验收一下我的学习成果了。” 谢颖展颜一笑:“好啊,谢谢小秋老师。” “首先,大谢同学。”庭见秋起身,起了一个严肃的范,“您不能趁机房没人,一个人闷在这里练棋,您这样,下来下去,都是自己琢磨,什么时候能突破呀?” 谢颖含笑抬头看她,好脾气地点点脑袋:“小秋老师批评得对。” 真让庭见秋得意上了。 她一歪头,笑容弧度浅,露出一枚小虎牙:“记小过,请客吃饭。” 此后,江陵长玫一众棋手常见谢颖与庭见秋,扎在一台机子上下棋。 有时是商量着一起决定下哪一步棋,有时对着电脑下起联棋来,一人一步,比赛看谁能让Zen的胜率曲线图提高一些。 庭见秋棋承谢颖一脉,虽然学棋途中,受到不少前辈导师的影响,幼时从谢颖处蹈袭的力战思路始终不变。谢颖能感知到她的棋像自己的地方,和在自己的棋的基础上微妙地做出改良的地方。 二人棋路相当,互相影响,进益飞快,半月下来,就连谢砚之,都认不出谢颖和庭见秋的棋的分别。 庭见秋与谢颖形影不离,江陵长玫怨声载道。 石川理叹气:“好久没跟见秋下棋了。” 仇嘉铭大声嘲笑:“秋秋连我都不理了,还会理你?!” 谢砚之:“……” 有些人只是失去了朋友。 有些人不仅失去了朋友,还失去了亲妈。 随着集训强度增加,一日,赵良甫主持摆棋,谢颖抱着笔记本来了,从围在棋盘边的棋手中,精准辨认出了谢砚之的肩膀,抬手一扳。 谢砚之困惑回头:“怎么了,妈?” 谢颖理直气壮:“你往边上让让。” 谢砚之:“?” “我想和小秋站在一起。” “……妈,我知道你用功,但至少得讲究一个先来后到吧。” 谢颖微笑:“一。” “不是,妈,等一下……” “二。” 谢砚之一脸绝望地垂着脑袋让出半臂长的空隙,眼看着谢颖笑眯眯地站在了他原本站的位子上,和庭见秋贴在了一起。 谢颖加入集训,屡屡抢答。 赵良甫一提问,谢颖就高举捏着小本本的手:“我知道!” 赵良甫深吸一口气:“小颖,咱们都是老东西了,你能不能把机会让给孩子们,让孩子们多多表达自己?” 谢颖瞪眼,语速如飞:“我又没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不许表达自己,要么脑子动得比我快,要么在我摆棋之后能找出更优解,两个都做不到的话还不如闭上嘴少丢点人。” 说了就上手啪啪摆棋。 她实战经验充沛,棋感敏锐,反应很快,几日训练下来,计算力更强。 摆完棋,她自己还满意地瞅一瞅:“不错。你们有意见吗?” 人堆鸦雀无声。 “积极点,年轻人们。”谢颖不友善地微笑着,“我年轻的时候在国家队,参加集训的人比这多多了,都是争着上去摆棋。你们要是连我都争不过,就废了。” 一个棋队里,有谢砚之、石川理两名强九段,已经压力够大了。 还有庭见秋、言宜歌两个下棋不要命的恐怖分子。 现在连领队教练都亲自下场参与内卷。 小棋手们瑟瑟发抖。 月底,钟氏杯华国分赛区预选赛的竞赛细则公布。 今年的钟氏杯华国分赛区预选赛,在江陵举行,采取双败淘汰赛制。 经资格赛的选拔,华国棋手共计128人,进入预选赛的争夺。第一轮两两抽签,败者归入败者组,继续两两抽签。胜者组共五轮比赛,最终决出4名晋级棋手;败者组在四轮比赛后,余下20名棋手,进行4轮积分循环,取前2名。 一百余人,最后只有6人,可以晋级最后的钟氏杯本赛。 对于钟氏杯这样的大赛而言,能进入本赛,就是胜利。 虽占有主场作战的优势,临到赛前,江陵长玫队内难免气氛凝重。 尤其是仇嘉铭和丛遇英。 丛遇英自知棋力水平远不如队友,能在资格赛里出线已是万幸,做好了惨烈输棋的心理准备,又舍不得这次机会,每天都在绝望地拼命练习; 至于仇嘉铭。 仇嘉铭仍旧每天嬉皮笑脸,在训练室里大呼小叫,像山里灵活的狗一样蹿来蹿去,平等地吵得每一个人不得安生。 但大家都能猜到他心里的压力。 他今年三十二岁了。钟氏杯预选赛跨了个年头,等预选赛比完,他就三十三岁了。 都说“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他都三十多了,除了早年华而不实的赞誉,他屁都不是。手头上最有含金量的,是一个钟氏杯的亚军奖杯,此后十年,他连世界大赛的本赛都没进过。 有多少棋手,在三十不到的年纪,娶妻生子,功成身退,手握名声与奖金,自此转至幕后,继续发财。 本来,他也按照这条轨迹走着,还走得挺漂亮,恋综,直播,他能来事,混得风生水起,盆满钵满。这条赛道,可比日复一日学棋苦修,容易太多。 偏偏在网友的撺掇下,和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秋老虎,下了两盘棋。 收留了他五年的老东家岳州谈棋,委婉地告诉他,往后棋队可能不会再给他参加围甲的机会。新人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轮不到他代表队伍征战围甲了。 他突然犯起轴来,对着领队说: “我不接受,我要下棋。” 这句话,当年他三十场连败,一片嘘声中,他没说;启蒙恩师建议他开个直播,赚点新兴行业的快钱,他没说;一众网友帮他报名,把他拱上一个恋综,他也没说。 偏偏这个时候,他宁可离开对自己有恩的围甲队,将希望寄托在一则传闻谢颖要组建棋队的、渺茫的小道消息上,也非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不可。 因为他在一个网络匿名账号那里,见到了他曾经希望成为的样子。 十年不曾提起的旧梦,在夜半,如吹动窗帘的风,频频来侵扰他,动摇他,让他偏移原本舒适的轨迹,以业内罕见的高龄,战至如今。 钟氏杯是他的心结。十年前,他便是在钟氏杯的决赛上落马。 如果这次不进本赛,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等四年,下一届钟氏杯。 丛遇英压力虽大,毕竟还年轻,只要珍惜韶华,他还有无尽的岁月和机会;对仇嘉铭而言,这是他的背水一战。 他不能输。 至于庭见秋与言宜歌,状态如常,只是循序渐进提高训练强度。两人有着相似的野心与相近的精力,备赛节奏一致,强强联手。 免选进入本赛的谢砚之与石川理,在日常训练之余,自觉加入教练的队伍里,帮忙看棋。 江陵长玫全队在前所未有的高压之中,迎来钟氏杯预选赛。 第二天,谢颖、赵良甫领队,带领参赛棋手们,出发去钟氏杯预选赛的赛场,江陵市中心酒店,登记报道。 谢颖租了一辆接送队员专用的商务车,奢华宽敞,便于棋手们来回路上休息养神。她将车开至写字楼正门口,丛遇英、言宜歌、庭见秋,背着装满换洗衣物的包便闪身上车。 唯独仇嘉铭,从写字楼里出来,走得顺拐,像个刚刚驯服四肢的小孩,又慢又晃。 一车人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盯着他瞧。 生生把仇嘉铭盯窘了:“我今天突然发现,人的躯干压在腿的上方。” 庭见秋不知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仇嘉铭认真:“我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我的腿被压麻了。” 庭见秋:“?” 言宜歌冷笑两声:“腿是辛苦了,你的肩膀一定很轻松吧。” 丛遇英埋头苦思五秒,欢快地抬起头来:“我听懂了!宜歌姐骂你没脑子!” 仇嘉铭委屈,只好拐着腿紧走了两步。 左侧手肘处,突然探过来一只手,轻轻地托住他,扶着。 “慢点走,没事。”杨惠子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有些无奈地响起,“……仇大爷。” 她脖子上挂着巴掌大的便携相机,嘴上不饶人,手却扶得很稳。 她分明低着头,不看他,自顾自看路,仇嘉铭却听到她在小声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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