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他的耳后漫上一丝冰凉的怪异,就像爬山虎的触须,沿他的耳廓,缓慢攀升: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到他表演赛的对手,谢颖? 开幕赛结束,午场休息。再之后,便是为钟氏杯预热的表演赛。 元修明来得最早,与一会准备观赛的现场棋迷、记者亲切互动。 再之后,本场主持,钟氏杯承办方、台省钟氏集团的现任董事钟庆媛女士上场。钟庆媛女士年过古稀,着一袭软缎深红旗袍,气质绰约,说话声温慢,却中气十足。 她翻动表演赛舞台上的巨型磁性棋盘,使其立起。这就是表演赛上,两名棋手要背对的棋盘。 钟庆媛女士将亲自为二人摆棋。 时间逼近表演赛开始,元修明心中的烦躁越来越按捺不住,僵硬地撑起一个礼貌笑容,询问钟庆媛女士,谢颖九段何时出席。 钟庆媛微笑:“你还不知道吧。” “——谢老师没空。”一个清冽的女声响起。 她发声时喉口不使力,轻得像一声哈欠,咬字却很清楚,声调里带着凛然的冷。 庭见秋仍穿着上午参加开幕式时的正装,缓步上台,对元修明露出淡笑: “元老前辈,今天,是我代替谢老师,和您下这局表演赛。” 乱了套了。仿佛一切在自己手中失控。 元修明极力压抑心头腾起的怒火,忍下破口大骂的欲望,不理庭见秋,转向钟庆媛: “钟董,这件事,我没有同意,棋协没有批准……” 钟庆媛瘦削衰老的脸上,泛起一个冰冷的笑意:“修明啊,这里是钟氏杯,我同意就好了。” 庭见秋也似笑非笑地偏着头看他。 元修明心下猛地一沉。 他仿佛被钟庆媛和庭见秋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笼进一张柔软细密的网罗之中,饶是他身居高位数十年,此刻也摸不清她们想要做什么,只知道—— 钟庆媛,庭见秋,还有没出现在现场的谢颖。 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联合在一起的。但她们是一伙的。 而她们的目标,是自己。 台下,已有媒体觉察台上的骚乱,竖起相机准备拍摄。 元修明处乱不变,对着媒体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与钟庆媛沉着协商: “我答应参加邀请赛,是看在钟董您奖掖围棋事业发展数十年的份上,希望能帮您的赛事做出一些宣传,您这样处理……” 钟庆媛女士柔声:“修明,换一个对手,你就不会下棋了吗?我看之前,你在新象杯闭幕式的表演赛上,你杀棋杀得很好啊,完全没有把小辈放在眼里。” 庭见秋也笑:“是啊,元老前辈,您不会连我这种小辈都怕吧?” 她们一起激他,将他高高架起,令他无路可退。 元修明深吸一口气:“来看表演赛的观众,都是期待看到势均力敌、资历相当的棋手对局。我和小庭下棋,算什么?” 庭见秋脆生生开口:“您要是觉得我年轻,记性占优,赢得容易,对您不公平,我同意您对着棋盘下棋,我下盲棋。” 钟庆媛女士闻声不禁一笑。 “不必了。”元修明的耐心告罄,面色也沉下去,“那就准备开始吧。” 无非是下棋而已。 他曾经在棋盘上将庭见秋碾碎。无非是,再碾碎她一次。 碾碎她带着冷嘲的刺目笑意。碾碎她如海妖一般生着蜷曲茂密头发的脑袋。碾碎她的脊梁骨。碾成渣滓,粉尘,和多少被他亲手窒灭的灵魂一并,只余骨殖解体后的飞灰。 下午一时,表演赛准时开始。 表演赛分为两个区域,一是赛区,只有下盲棋的元修明、庭见秋,与负责根据二人的口述坐标摆棋的钟庆媛董事;二是一墙之隔的解说区。钟氏杯组委会请来攀柔五段,在大盘上解说这盘棋。台下,挤满数百名观赛的记者与棋迷。 解说区大屏上,播放赛区直播录像。 当众人发现元修明身边站着的不是谢颖,而是庭见秋时,都有些诧异。 攀柔解释:“今天谢颖老师有事,不能到场,由庭见秋五段代为参加表演赛。” 她语焉不详,却天生带有说服的能力,话音响起,台下便沉静下来,听她讲棋。 直播画面上,庭见秋持黑,元修明持白,相隔三米,分别背向棋盘,负手而立,两眼平视前方,依次说出下一手棋的坐标。 盘面上,二人步步强硬,分毫不让。 庭见秋本就是嗜杀的路子,杀招诡谲,将短刀流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元修明一转浑厚棋风,抵着庭见秋棋形每一个薄弱地带,狂轰乱炸似的猛攻,不许她争得半分便宜。 攀柔在台上讲棋,台下,言宜歌抱着笔电,在Zen的程序上摆出这盘棋,一旁围坐着江陵队的棋手们,紧张地谛视电脑屏幕上,Zen给出的胜率曲线。 开局刚过40手,右下角部形成一个复杂的大雪崩定式。 元修明夺取角部实地,庭见秋换得外势。 黑棋形成外势时,贪图效率,走快了几步,留下一个断点,元修明不愿将这步断点留后处理,直接追究、分断。 黑棋外势铿然断裂,分作两截。 元修明磨刀霍霍——庭见秋只能逃开一边,另一边,元修明或大飞,或镇头,封锁之后,黑棋通过献祭角部得来的外势,便荡然无存,不过是元修明的盘中羔羊。 元修明嘴角含笑,轻向左侧庭见秋的侧面,掠去轻蔑的一眼。 毫无进益,任人宰割。 元天宇竟然如此无能,这种棋,也能输? 元修明胜券在握。而观赛区内,Zen给出的结果,也类似:元修明落下第52手棋之后,庭见秋黑棋胜率,跌至不到20%。 言宜歌紧张地看着局面。 触摸板上一阵黏腻,都是她手心冒出的冷汗。 根据她使用Zen的经验,开局时期胜率不足20%的局面,并非不可挽回的,她却仍为此紧张不已。 她一个观众尚且如此,更难以想象身在台上、需要记忆整张棋谱的庭见秋的心情。 身后,谢砚之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嗓音温和平稳:“相信她。” 仇嘉铭也说:“元老登这手白棋,看起来麻烦,但还不够安定,总有一点味道。看秋秋怎么处理。” 言宜歌点了点头,咬着下唇,等待庭见秋的下一步。 直播画面上,庭见秋面上仍无表情,双眼困倦似的半睁,思索数分钟后,选择暂时放下右下角部二龙择一的争斗,转向左上,继续挂角。 元修明应在左上,与庭见秋颉颃对抗。 他在右下角部占得便宜,盘面形势大好,左上行棋,更见激进,护住角部目数之后,再一次,断上外部黑棋的薄弱点。 行棋至此,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了。 还好庭见秋不是自己的学生。 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学生,像业余一样满身断点,在一盘棋上,接连犯下同样的错误。 元修明的第二次分断,是一步连在观赛区解说的攀柔也承认棘手的棋。 如果,右下角不曾展开战斗,空空一片,此时,庭见秋可以征吃这枚白子。 征吃,又名拐羊头,指征棋一方,通过不断扭拐叫吃,使被征的棋子始终保持只有一口气的围棋基本技巧。 扭羊头看似爽快,却存在一种特殊情况:如果,在征子的路线上,有一枚右方棋子,可以接应被征吃的棋,那么,于征吃一方而言,便是征子不利的局面。 眼下,于庭见秋而言,就是“征子不利”。 黑棋如强行打吃白子,一路扭打,从左下角,拐至右下角,被征吃的白子将会与方才元修明分断两块黑棋的白子呼应连接,多出气来,而黑棋却一路的双叫吃,断点多如牛毛,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相当于将整个中腹都拱手让给了白棋。这将会是Zen将黑棋胜率归零的一刻。 元修明落子分断之前,必然计算过征子路径,知道自己这颗子无法被征吃,甚至暗暗觉得自己先前的棋,一石二鸟,潜力巨大。 他期待庭见秋如何应对这两颗遥相配合的白棋,如何将破碎零落的黑棋重新整理起来。 半分钟后,在所有人震惊不解的眼神里,直播屏幕上,庭见秋笃声念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坐标: “五,六。” 叫吃! 元修明确信自己记忆无误,眼下庭见秋征子不利。他虽有些莫名,仍从容地将只有一口气的白棋长出来: “六,五。” 庭见秋再次叫吃,堵上元修明长出头的白棋顶头一气,迫使它扭转: “七,五。” 庭见秋的冷静,令元修明心里无由来地有些慌乱,像行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的轮船,无由来地被海洋深处卷起的暗涌摇晃了一刻。 元修明沉默半分钟,在心中将这盘棋重走了一遍,再一次,确信庭见秋引征不利,再一次,他长出一气: “六,六。” …… 攀柔对着直播大屏,脸上的神情,惊讶到空茫一片。 她甚至放弃了在大盘上跟着落子。 她不相信,庭见秋,世界女子第一人,能犯初学者都不会犯的错,在引征不利的情况下,一路扭打。 除非庭见秋的记忆出现了错误,记错了右下角的棋形。 可这又怎么可能? 这是庭见秋啊! 观赛区,凡是略懂围棋规则的观众,都骚动不已。 在他们看来,如果说右下角黑棋外势,被元修明打破之后,庭见秋已落下风;那么,在庭见秋选择引征这枚白子的时候,黑棋已经彻底输了。 全场,唯有言宜歌,一步步地跟随着大屏幕上棋盘的走势,摆出在她看来匪夷所思的棋局。 ——然后,看着Zen计算出来的黑棋胜率,随着征子节节攀升,她震惊地睁大了眼。 终于,庭见秋不再执着于左上角的叫吃。 “十二,十三。” 她回到右下,落下一子,剜在试图分断她的白棋处。 言宜歌颤抖着手指,将庭见秋的新棋,录入Zen的程序之中。 黑棋的胜率,来到了100%。 第73章 活征神之一手 庭见秋一着剜,图穷而匕首现。 此时,元修明只剩两个选择: 一,在右下角,回应这一着剜,保全左下用于分断两块黑棋的白棋棋筋。 之后,庭见秋便回到左上,继续征吃,一路拐头,当白棋逃窜至终于与右下角的友军相接,黑棋利用剜这一手棋,滚打包收,将横亘棋盘的白色长龙,一通吃尽。 整个过程,白棋始终只有一气。 这便是活征——在引征不利、明明无法将对方征死的情况下,依旧征吃,声东击西,两面埋伏,两头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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