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明绝对无法承受这种局面。 第二种,放弃右下角的棋筋,任黑棋剜后封锁,连回被分断的两块黑棋,包吃他用于分断的白子。 元修明可以回到左上角,逃出被征吃的棋形,然而,右下角棋筋被吃,黑棋外势如铜墙铁壁,潜力无穷;左上白棋被打得形状蜷曲难看,还要拼命奔逃,治孤做活。 任谁看,都知道这盘棋,白棋已无任何胜算。 元修明面色僵硬,如一尾冷冻已久的海鱼,泛着病态的青紫,褪了血色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却仍极力扯出一个濒临崩溃的笑容: “哈哈,小庭下得很好。我认输了。” 整局棋,不过79手,不到四十分钟。 仍是布局阶段。 如果是正式对局,他或许还可以弃子挣扎,寄希望于后半盘对手致命失误。但这是表演赛,他不想委屈求生,下得这么没尊严。 庭见秋微侧过脸,淡色瞳仁漠然,似水彩画笔沾了象牙白,信笔勾出一点神采,眼神如一片边缘锋利的凤尾蝶翼,飘落在元修明身上,无由来地令元修明感到难忍的轻蔑与傲慢。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眼神。 分明不带情绪,却引起灼烧般的刺痛感。 面对元修明的认输,庭见秋淡淡地说了一句:“哦。” 另一侧,观赛区。 无论是解说攀柔,还是观众,在庭见秋一手剜后,鸦雀无声。 他们面对着棋盘,也无法想象出这一手棋,而庭见秋全凭记忆与想象,便能感知到盘上玄机。 全程,她最长的一次思索停顿,不过三分钟。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神之一手!” 又有人接应: “天呐这就是神之一手!” “庭见秋下出了神之一手!——” 观赛区的热闹气氛,在元修明认输之后,达到沸腾般的高。潮。沸声遮掩观赛区直播屏幕上庭见秋那声冷淡无礼的“哦”。 此时,没有人会在意庭见秋是否是一个谦恭的晚辈,在行棋时保持应有的礼节。 只知道她下出了堪称神之一手的活征。 在场的每一个人,见庭见秋行棋,如见神迹。 不为神迹诞生而欢呼雀跃的,只有被击倒的元修明。 庭见秋无礼的一声“哦”,令他怒不可遏,气涌上脑,眼前闪过几星白。 一旁,有工作人员快步上前,将手机递给他,说,元天宇七段很着急地连打了几个电话来,有急事找他。 屏幕上,赫然映着元天宇的名字,接听键闪动,像在催促。 但他眼下心头火起,顾不得这些,在镜头前,压低声音,以无法被捕捉的音量,冷声威胁: “庭见秋,往后,你在棋协,还有不少尊卑规矩、棋道棋德要学。” “我学过。”庭见秋接得很快,平声答,“尊君子,卑小人,这就是我学的尊卑规矩。” 元修明只不屑地笑一声:“伶牙俐齿。” 他定下的尊卑规矩,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教给她。一想到这一点,他的气便顺了下去,微微发颤出汗的手心重新恢复了力气。 庭见秋没听到似的没什么表情。 她朝元修明微微抬了抬下巴:“接电话啊。” 元修明怪异地看她一眼,接起电话。 “喂?”元修明语气低沉,带着沙哑的烦躁。 这是他的警告,代表他现在没有耐心听不重要的话。元天宇听懂了,条件反射地闷了一声,随后,电话那头才传来他慌忙的声音: “爸,半小时前有人来家里搜——” “有人?什么人?” 元天宇着急得舌头打结:“便衣警察!” 元修明握着手机,愣住。 “他们、他们来抓你了,爸爸,你快跑——”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更何况,如今已来不及。门口,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越过安保,穿过赛区入口,缓步走向他。 元修明最先看到的,是一行人最前,引路的谢颖。 随后,是谢颖身后跟随着的便衣,与跟随在便衣之间,他已有半年不曾见到的毛壶冰。 一名女警走到他面前,出示警官证,正色说,他涉嫌经济犯罪,需要随同他们回去,协助调查。 元修明面皮颤动,似泥塑菩萨像的金箔外塑,缓缓剥落。 在场,没有人惊讶。钟庆媛,庭见秋,谢颖,毛壶冰,都只是静静眼望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反应。 惊讶的是观赛区里,通过直播屏幕见证这一切的观众。 他们都听清了女警所说的话。台下,先是不可置信的寂静,之后便是一片讶异与受骗后恼火的嘘声: “经济犯罪?元修明?看着人模人样的……” “受贿还是贪污?个人犯罪还是侵占组织财务?不会还有假棋吧?” “目前他还只是嫌疑人,是非还没有定论。” “难怪今天谢颖不在。原来在忙这事。” …… 直播镜头机位固定,无法拍摄元修明跟随女警走下台之后的画面,观众席中的媒体记者无比情急,巴不得冲到一墙之隔的赛区,被安保人员劝下,骚乱这才止息。 墙另一侧,元修明并没有像媒体想象中的那样,狡辩,或挣扎。 他很平静地理顺身上正装的褶皱,用手背轻盈拂过肩部的仙鹤纹样,似掸了掸灰尘,便随着警察走下台。 路过谢颖时,他无话。 路过毛壶冰时,他止住步子。 同床共枕三十年的妻子,此刻,用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既没有最初相恋时的仰慕悸动,也没有后来的畏怯驯顺。 他对人类情绪的浅薄感知,不足以让他理解毛壶冰此时的眼神。 元修明定定地看着她:“这些警察,是你带来的?” 毛壶冰点头:“是。” 元修明竟笑了:“你知道吗,你的儿子,给我打了七十多个电话,给我报信,要我快跑。” 毛壶冰沉默。 “到头来,还得谢谢你,给我生了一条最忠诚的狗。” 毛壶冰心下一阵酸麻的刺痛,缓缓闭了闭眼,轻声说: “修明,儿子不是你的狗,他不是被你驯服了。 “他是爱你。最赤诚、愚蠢的爱。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爱。 “这份爱里诚然有驯服的元素,但是只有驯服,撑不起这么坚固的忠诚。” 有一瞬间,连毛壶冰自己都分不清,她说的是元天宇,还是曾经一次次让出底线的她自己。 元修明默然几秒,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蓦地笑起来:“他哪有你说的这些东西。” 毛壶冰知道,他没有听懂。 正如她曾一次次对他说爱,他也从来没有懂过。 他是这样的一株酝酿着毒液的植物,爱无法滋养它,恐惧、敬畏、崇拜、盲信才能。 元修明随着警察离开前,对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长胖,也变老了,很难看。” 毛壶冰只是微笑。 二人无法对话。她不再试图向元修明解释,她现在有多么享受自己的身体。 元修明被带走后,谢颖走到毛壶冰身边,抚了抚她的肩:“壶冰,你还好吗?” 毛壶冰摇了摇头:“没什么。他伤不到我了。” “如果你想离婚,我可以把我的律师介绍给你。”谢颖说,“照现在元修明的情况看,你们二人的婚内财产,分割起来会比较复杂。” 毛壶冰疲惫地冲她一笑:“谢谢你,谢颖姐。我需要。” 谢颖知道,毛壶冰连续几天,一直在配合警方调查。元修明从未让她参与棋协事务,她对家庭经济情况一无所知,每日只是操持家务,和保姆无异,却仍因为她与元修明的关系,不得不接受盘问,既是做笔录,又是提供证据,早就累坏了。于是,谢颖扯开话题: “回江陵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毛壶冰眼神亮了一瞬:“我想穿上新买的那条碎花小裙子,傍晚,去江滨公园吹风跳舞。” 谢颖笑:“我是说,你长久的打算。” 她知道毛壶冰一生养尊处优。虽然丈夫为人低劣,毕竟给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她很难想象毛壶冰会一直在陈妈小炒的呛人油烟与嘈杂人生中,度过后半生。 “攒钱,多买几条裙子,换着去江滨公园,吹风跳舞。” 她说起吹风跳舞时,看起来很开心,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女孩,第一次学会笑。 好在这世界这么大,比厨房大太多,允许一个女人胸无大志,平凡快乐地活着。 赛场上,元修明被拘捕一事尘埃落定,庭见秋顾不上其他,一路小跑出门。 她突然很想很想谢砚之。 当下出自己满意的棋,她的成就感、小自得,会立即驱使她,走向谢砚之。只有他能在第一时间领会她的棋和她的心情。 更何况,这局棋是为他下的。 她得知去年华日友谊赛、谢砚之遇袭一事的内幕之后,便有了这个想法,与谢颖独处时,向她提起,想替她下这场表演赛。 这违背了谢颖一直以来的教导。她是一向不让棋手将棋盘外的事,带到棋上来的。 唯独这一次,她破例,只对庭见秋说:“赢得漂亮点。” 棋士亦是人。是人,便有爱欲嗔痴。庭见秋因为谢砚之受伤而愤怒,她也是一样,她理解庭见秋想要报复的心情,将这一次表演赛的机会让给了她。 庭见秋胜券在握,一笑:“当然。” 她果然赢得很漂亮。 她跑出赛区,绕到谢砚之所在的观赛区。此时,观赛区已经散席,门前的蓝色大垃圾桶里,塞满元修明签名过的纸扇、T恤、棋书。观赛区里没有人。 她又向钟氏杯参赛选手休息室跑去。 没走出几步,在走廊上,迎面遇到谢砚之。 谢砚之也在找她,见她跑得气喘,好笑地向她走来:“急什么……” 然后被庭见秋紧紧搂住脖子,啃咬似的吻。 他们还在走廊上。这是公共区域,会被人看见的地方。 谢砚之一面低头回应,一面将她拉到无人的休息室里,背对着门,反手落锁。 庭见秋嫌热,脱去正装外套,只余一件单衫,下摆扎进西装裤里。她跑得太急,脊背上泛起薄汗,被他宽大的手掌按着,带着微微的潮意。她的吻炽热,和他练习了半年,还是笨拙,不得章法,蛮横地与他纠缠,舌尖、齿尖相碰,疼又快意,舒服到她身体着凉似的颤抖。 谢砚之安抚地捏捏她柔软的后颈,领着她顺过气来。 她的身子挨着他的,近得他能听见她说话时,胸腔的颤鸣: “我赢了元修明。” “嗯。我看到了。特别特别好。” “可就算这样,也偿还不了你手上受的这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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