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是玉石俱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后山树下, 寒风凛冽, 这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刘小琴缩在一栋废弃木屋下, 正呆呆的蹲在地上,用手指涂抹着什么。 见到赵予安, 她发现咿咿呀呀的声音,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她的手很冰,赵予安任由她将自己牵过去。 一低头, 看到小丫头鬓角渗着血,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 刘小琴却用力扯了扯她的袖子, 示意她看地面。 赵予安这才注意到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的鬼画符一样,却极为用力,甚至还有错别字和拼音。 ——妈妈说,山的另一边就是逃走的路。 ——你要去看看她吗? * 天蒙蒙亮。 赵予安跟着刘小琴,蹑手蹑脚绕到了刘家屋子的后头,一个小小的山坡上。 前屋坐着的就是刘铁的母亲,一个八十多岁目露精光的老太婆,她正在做酱菜,旁边蹲着的是刘铁,正在抽一根劣质烟,在火光中惬意的眯着眼睛。 左数第二间屋子,就关着王华华。 赵予安不知道刘小琴为什么一定要固执的将自己拉到这里。 直到她看到王华华的屋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餍足地提了提棉裤,又将几张零钞熟练的拍在老太婆膝上。 老头走之前,甚至还和刘铁的母亲闲聊了几句,然后拿起铁铲,钻进了夜色中,仿佛只是清晨去铲了个雪。 这只是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一个清晨。 而半掩的屋门内,女人白花花的身体像一团融化的脏雪,神情麻木。花袄剥落在地,脏兮兮的,就如女人碎了一地,又被无数双脏脚狠狠碾过的自尊。 赵予安弯下腰,发出一声干呕。 她把胃里所有酸水都吐出来了,还觉得不够,扶着灌木丛低低喘息。 如果她有刀,她真想冲上前砍了那群猪猡。 这是什么样的村子?这到底还是不是法治社会? 女人为什么不报警?是不是因为,报警在这里行不通? 袖子被轻轻拉了拉,赵予安转头,看到刘小琴担心的眼神。 她舔着发乌的唇,捧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学着母亲安慰她的动作,摸了摸赵予安的头。 那颗奶糖还是赵予安给的,刘小琴不舍得吃,在裤兜里攥了又攥,浸了汗液和雪水,有些脏了。而另一颗则被她早早地喂给了母亲,母亲过得水深火热,比她更需要甜甜嘴。 赵予安忍着心酸,接过奶糖,刘小琴眼睛亮了。 她将奶糖剥开,塞到刘小琴嘴里。小丫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始砸吧嘴巴,眼眶却慢慢湿了。 * 赵予安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复杂的心情往回走的。 当她真的决定要做一件事情时,她反而会格外安静。 安静下来,屏蔽杂念,才能想到方法,而不是一昧的被愤怒驱使。这种思维方式,还是他教给她的。 赵予安蓦地站住脚步,对四周空旷唤了声: “陆赢川。” 四周白雪皑皑,枯枝如无数乞讨的手,周围一人也无,更无人答她。 他却平静的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隐秘而无声,已经默默跟了她一路。 赵予安单刀直入:“你都看到了吧。” “你想带她们走?” “对。” 他凝视她道:“你帮得了她们一时,帮不了她们一世。你能力有限,帮她们报警是最佳选择。” “然后呢?”赵予安直直的望着他:“冰冻千尺,非一日之寒,他们敢猖狂至此,背后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而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里。就算警察终于找到了她们,救出了她们,你又觉得她们还能坚持多久?” “陆赢川,我知道你走过世界很多地方,对于各种世间乱象早已看遍,你心如磐石,见怪不怪,我却做不到习以为常。” 他半晌没有说话,眼神却微微黯淡:“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赵予安反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不对。” 陆赢川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而行。此时道路已经通畅,积雪在慢慢消融。 冬日的暖阳撒在他身上,又带着淡淡的柑橘味道,如一波波浪潮般涌向了她。 “你还记得我第一组获奖的专题照片吗?”他凝视她的侧颜,开口问道。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些年,她从未停止对他的关注。 赵予安心里咯噔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那年,我二十二岁,去了孟加拉国。”他缓缓开口。 那年,陆赢川二十二岁,他放弃了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转头去了孟加拉国。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众所周知,恒河发源于喜马拉雅山南麓,流经印度北阿坎德邦等地方之后,进入孟加拉国。 河边上小小一块地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有人拿起锅子舀水,在船上生火做饭,饭好了就开始稀里哗啦的吃,搬运的工作很重,却是大部分青壮年最好的选择。 而几米开外,就有人在河里拉屎、拉尿。 一条河,兼顾了饮用水、洗澡、做饭、倾倒排泄物、倾倒垃圾等多种功能大合集。 粪水横流,垃圾遍野。这里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扑鼻的恶臭,孩子们光脚在小山一般的垃圾堆上嬉戏翻找,用过的避孕套随地可见,他们踩在上面,丝毫不觉得有不妥之处。 早期的资源掠夺,让这个地方伤痕累累。大部分人的收入是一天几块钱到十几块钱。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他曾在坎达帕拉待过数月,那里有最大的妓|女村,黑暗蜿蜒的小巷,房子被分隔出无数个小小的巢穴。 无数被拐卖的女性,被强迫从事卖|淫工作,毒|品就是控制她们最有效的手段。每天要接待十几二十个客人,最小的甚至只有八岁。 更离谱的是,很多女性是被家人亲自卖过来的,她们没有上过学,年龄极小,逃无可逃,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命运。 因为当地的宗教信仰,一旦成为妓|女,终身都无法去做别的工作。 他拍下过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女人和嫖客在床上吞云吐雾,衣不蔽体,而一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小婴儿,就在床的另一边,懵懵懂懂的对着镜头笑。 他远远拍下过被老鸨溺死的男婴,尸体被草草一埋,又被野狗翻出啃食。只因为男婴无法为她们赚来收入,而女人们生下的女婴,只要给口饭吃,就能够长大后子承母业,继续为老鸨们带来利益。 很多妓|女,为了让女儿少受伤害,甚至会在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她们一些服侍男人的技巧。 他拍下了一位娓娓道来的女人眼里的泪水,幼小女童紧紧贴在她丰满的身躯,咿咿呀呀嚼叫着妈妈,她的妈妈却知道自己根本活不到三十岁。 他拍下过垃圾堆里层层叠叠的药片,那是给牲畜催肥的廉价药物,在这里,却被用作女人们的常用药,让她们显得丰腴健康,更能招揽客人。 长期服用那些药片,身体的摧残不言而喻。 有个年迈的叫拜迪亚的女人,才二十五岁,因为身体不好,接的都是最脏最差的活儿,长期廉价的皮肉生意,肮脏的卫生条件已经让她早早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死前唯一的愿望,是离开这里回一趟家,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但陆赢川无论怎样和老鸨交涉,无论他报出的价格多么高昂诱人,他们都不肯放人——拜迪亚既然来了这里,那么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那个女人一周后就死了,被草草一裹,扔去下葬。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他拍下了那一幕,却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下定了一个决心。 那组专题后来获得了某著名新闻大奖,。 而陆赢川却在离开后,缓了足足一个月有余。 ——太过容易共情他人的苦难,是所有高敏之人痛苦的根源。 赵予安静静听着,呼吸都变轻了。良久她才问道:“所以,你那一刻做了什么决定?” 陆赢川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指向天边升起的太阳,示意她看:“你看,这里的太阳每天都一样,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这世间的黑暗、不公、压迫,百态,人们会在看到的一刹间,唏嘘、讨论、甚至义愤填膺。” “——然后遗忘。” 赵予安没有回答。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无论多么惨烈的影响,人们会讨论,会感慨,但等到明天,后天,一天天……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忘,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不露痕迹地挥发掉了。 人们更在意的始终是自己。 “所以,只有不停的去做这件事,这就是纪实摄影的意义。用画面不断的提醒遗忘了的世人,让影响力越来越大,促使舆论发酵,最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关注,他们才会不得不去面对、去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很难,也很漫长的过程。”他缓缓道。 赵予安当然知道很难,只是他从未与她说起过。 他今天能跟她说这么多话,已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了,他的叙述简洁有力,却听得她内心热热的。 “陆赢川,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觉得一棵大树病了,你修建它的枝桠是不够的。它病在根上。需要做的是将它连根拔起,清理病灶,再将正确的意识形态放进去。” 太漫长了,她等不了。 “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支持我带她们走?” “不是。”陆赢川摇了摇头,下意识抬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又放下。 他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 赵予安望着他的背影,那背影无限寂寥。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委婉的向她解释。 第一次。 他在主动告诉她: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第32章 惊疑 王华华被拐来八年了。 八年前, 她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西北莽莽大地孕育了她,她用不屈不挠的毅力回报, 不负众望成为村里唯一一个考了重本的女娃。村长来报喜的时候,连平日里扰人的破锣嗓,她都觉得悦耳动听,恨不得他能再大声点,大声到让所有街坊邻居都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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