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吃饱了,一手托腮,一手剔牙。 我妈立刻投来嫌弃的目光,又忌惮我的脾气,硬生生忍住批评。 她越是用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我越是满心奸计得逞的欢喜,简直要沉湎于这种病态的快感了。我记忆中的母亲就像个暴躁易怒的神经病,现在她却教育我要举止文雅,不可笑吗?她在我还不懂何为成长的时候就甩手离开,为了达成自己进入上流社会的梦想,错过了我最动荡、最不安、最无助的青春。老师家访时怜悯的眼神,同学家长歧视的言语,亲戚们张罗着给老杨找新媳妇而他却不同意时别人便没好气地叫我“拖油瓶”……这些事从小就在我心里打上了冒着青烟的烙痕。我还记得第一次来例假时是个严冬,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用开水拼命冲洗,直到大腿被烫伤起泡;第一次被安排相亲,因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被对方父母歧视,当场我就掀了桌子跟他们一家三口动手。所以,后来的日子里,不管我已经长到多大岁数,可只要和妈妈一见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回那个伤痕累累的叛逆青春期少女。 多么悲哀。 更加悲哀的是,我虽然变回了少女心,但脑子却是清醒的,就像被一把大刀劈成了两个人,一个冷冷地飘在半空中,静看另一个自己矫情地在母亲面前演绎着令人反感的姿态。 (二) 餐后,丁中浩领着杨康去洗手间收拾油乎乎的脸蛋和小手。我一个人站在餐厅门口等着他俩。老杨先一步去地下车库把车开出来,准备先送我们回家,然后带康仔回去住两天。 海儿挽着我妈走了出来,人还未到,银铃般的浪笑先传到我耳中。 两人亲热的姿势特别刺眼,我转个身假装没看见。 可海儿偏不放过我,她像个心无城府的可爱小姑娘一样轻轻跳到我面前,扑闪着挡泥板一般的假睫毛,热情地跟我打起了招呼:“姐姐,你一个人啊?我姐夫他们呢?”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见我懒得理她,海儿没趣地呵呵一笑,转脸问妈妈:“妈,今天王一君和那个丁中浩坐得近,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长得很像?” 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一提,还真有点像。” “那你说,姐姐会不会就因为对一君旧情难忘,所以才找了一个和他样貌相似的男朋友呢?”海儿故意在我身边说,声音清脆,一句句传入我耳中。 “你有病吧你……” 我反驳的话还没说完,妈妈就像被惊醒了一样,严厉打断我:“真是这样吗?” “不是!”我一口否认。 妈妈根本无视我的否定,全心沉没在海儿“无意中”所说出的真相里:“我就说呢,你怎么会忽然喜欢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原来是因为这个。只要长得像就行,其他什么都不管了?那他就算还未成年你也会一见钟情吧?!” “我说了,不是那样!”我烦躁地分辩。 餐厅内不远处,丁中浩已经牵着小杨康有说有笑地过来了,我想立刻终止跟她们的这一场无聊谈话。可妈妈却不管我怎么争辩,越寻思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道理,又激动起来:“你别傻了,既然人家有自己的选择,你找个替代品有什么意义呢?都快三十岁的人了,你年纪活到狗身上了吗?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呢?你还想这一辈子就栽在同一张面孔上吗?” 康仔高喊着“妈妈”飞扑过来,我控制住负面情绪,笑着蹲下身去,张开双手接住他。 丁中浩看见我妈也在,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离我们尚远就站定了不敢靠近,神情十分惶恐,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伯母。” 当然,他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 妈妈的注意力还在我身上,伤心地问:“你那时候早恋是我制止的,所以你一直恨我到现在,对吧?” 我揉着康仔的头发,澎湃的心潮慢慢平复下来。 “我十七岁刚知道被爱的感觉,就被你们全家人联手破坏得干干净净。这一点确实很可恨。我当时想,就算你不站在我这边,也应该站在正义这边,但你没有。那时候我还小,真的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坏的妈妈。不过,长大以后见多识广了,我发现你在坏妈妈的排名里还进不了前十万。”说到这儿,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将心结说开了反而轻松自然,就像在谈论着别人家的事情,“我不恨你,就是亲热不起来。” “亲热不起来?我只有你一个亲生女儿,你知道这样说有多伤我的心吗?” 我们对话时,海儿向旁边挪了两步,笑吟吟地对局促不安的丁中浩说了几句话。由于我妈的声音太激昂,我只在她的说话间隙听了个大概。 “……你不会真的爱上杨五斤了吧?这样做可违背了你的职业道德啊……她知道你的身世吗?知道你从前是干什么的吗?” 海儿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改在我们面前所表现出的清纯无邪,口气极为轻佻、恶毒。 非常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糟糕形象。 “你……你住口!”丁中浩的声音有点颤抖。 他偷偷地瞥了我一眼,跟我探询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就仿佛突然被火舌燎中了一样,他立刻掉转头回避开。很快他又觉这样似乎自证心虚,于是再转回头来,羞惭地看着我。 妈妈还在耳边念叨着我的没良心,似乎不管她怎样粗暴地待我,我都应该无条件听从她的安排,因为“无论妈妈做什么事,全都是为你好”,否则我就是个不孝顺的女儿。中国式父母经常用“孝顺”二字去绑架孩子,通过道德舆论来操纵他们的一生,野蛮干涉他们的自由。尽管,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老一辈们的眼光往往都带有阶级局限性,无知,愚昧,却又伴随着庞然的自大。 等她停下歇口气,正听见海儿讥诮地问:“她精得跟猴儿一样,会信你?” “我信啊。他说什么我都信。”我扬声插了一句嘴,微笑着抚摸左手上的戒指,“事实上,我已经答应他的求婚了。” “什么?”海儿一呆。 “你疯了?”我妈差点没蹦起来,反应比海儿还大。 “求婚?你向她求婚?”海儿抬起左手指向我,似乎不解恨,右手也帮着一起指。 “你冲我比画什么?”我嘲笑地望着她,像看一个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怎么着,还想决斗吗女侠?” 我妈立刻冲向丁中浩,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跟他说些什么,丁小哥儿不断点头,不敢反驳。 海儿没工夫搭理别人了,她戴着彩色大直径美瞳的双眼仍旧死死地瞪着丁中浩,眼神中有巨大的愤怒,还有一丝——失落?以我几十年识人断色的功力,我敏锐地判断出,她眼中闪烁的怒火只不过是掩饰,除了恼怒和失望,她眼神最深处苦苦隐藏的东西,其实是失落和疼痛,甚至恐慌。果然,她对丁中浩并不仅仅只是玩弄利用而已,也曾有过几分情意,真不枉费我拳拳反击之心。 “你玩儿得真大!丁中浩!我算是看走眼了!” 第42章 王一君的秘密(2) 她恨恨地说,盛怒之下的这几句痛斥,看来已全然不顾忌旁边的我和我妈二人会不会起疑了。可惜还来不及再补充几句,透露更多内情,两辆车已一前一后停在路边,后面那辆是老杨的景程,从前面那辆黑色别克车里走下来的是王一君。 一见来人,我妈和海儿两人同时住了嘴。 王一君手拿着一把长柄黑伞下车,来不及撑开,冒着小雨跑了过来。见我们几个人在餐厅门前站成一排,头上身上都有雨沫湿点,显是等了不短的时间,他满脸都是歉意:“不好意思,伯父在下面迷路了,我们绕了一会儿才出来,耽误了点时间。” 他跑过来时,我还以为海儿会瞬间换上一脸纯真笑容,结果她脸皮抽搐了几下,硬是没能挤出笑来。 她不开心了,我心里好快活。 王一君看了看我,问:“我先送你们上车吧——别淋着孩子。” “不用!没什么事比淋雨更能体现出和平主义者的浪漫情怀和霹雳手段了!”我正开心,这点小雨根本不足为惧。拉着小杨康的手,我率先一头扎进了雾蒙蒙的细雨里。余光瞥见,王一君没有再推让,康仔路过他身边时,他伸出手轻轻揉了一把孩子的头发,似乎是无意识地带着微笑哼出一句歌:“小白菜,小白菜,你的妈妈叫杨厉害……” 猝不及防。 我猛地站住了,眼眶被狂涌而出的泪水撞得生疼。 人生没有那么多至死不渝,谁都不欠谁。这些道理我全都明白,但凡他与地球上其他任何一个女子订婚,我都会奉上最真挚美好的祝愿。可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呢! 十七岁,在知道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小哥之后,我曾看过很多矫情体的文艺小说,什么“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当时红着眼眶抄在小本子上。后来,我自己也走上了攒酸段子写小言情的道路,某日不小心再翻起小本子,只觉得全他妈都是病句。那个作者他自己知道这两句写的是什么意思吗?要我说,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两个傻逼,一个傻逼让你想杀人,另一个傻逼杀了你。 让我想杀人的傻逼,是齐刘海儿。杀了我的傻逼,是王一君。 祝你们二位阖家欢乐,羊年大吉! (三) “你妈还要在这边待几天才回去,过几天,我想请她来家吃个饭……” 老杨一边开车,一边小心地说,似乎在跟我商量。 我当然没有意见:“行啊。” 然后他继续把话说完:“……谈谈你俩结婚的事。” 我一囧:“没有这个必要吧?” “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女儿出嫁怎么能没有当妈的参加呢?要真这样,你会被人家的亲戚朋友笑话一辈子的。”老杨自知很难说服我,转而向丁中浩寻求支持,“小丁啊,你说呢?” 丁中浩低垂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座后背的半瓶矿泉水,看起来心事重重。 老杨提高声音:“你说呢?小丁!” 这回丁中浩听见了,连忙点点头附和:“对!伯父说得有道理!” 老杨非常高兴,拍着胸脯承诺他那天一定会帮着我们一起说服我妈,让她不再反对。然后又絮絮叨叨地说起他盘算已久的嫁女计划,婚礼定在什么日子,酒席在哪里办,要请哪些亲戚好友到场,一共大概多少桌,每桌预算多少,螃蟹老鳖大肘子之类的硬菜必不可少,如果有人只包一百块钱红包就带上全家十三口来蹭吃蹭喝的话——听到这里我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一板凳抡出去”,结果人家老党员觉悟就是高,说的是“那也得好好接待,我嫁姑娘这一辈子就一回”——听起来就像他给我攒了这么多年的嫁妆钱再不赶紧花掉它们就要悲愤自燃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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