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倚躺在亭中,衣衫半开,露处那旧年的道道伤痕。 他发丝尽白,脸上的胡须却已经都已剃去了,肤色更是苍白,如同冷月照湖,一眼便令人移不开双眼。 与从前那翩翩君子模样浑然不同,他整个人都不再隐藏那副好皮囊谦和之后的天生矜贵与漫不经心。那双眼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投过来,静静笑着,忽地出声叫住了那小厮。 他上身随意地支起,整个人既有些颓丧又有些漠然,他双眼中流动着点探察,对着沈宁意打了招呼:“这是,温娘子?” 沈宁意眼观鼻鼻观口,俯身同他见了礼。 那日她在他身上放下监视符,已知晓他并不知自己就是曾经的棠骑,也知道了他这次实在谋划些什么。 卫青之的真名叫做陆蔚,他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他身份本贵不可言,可如今却父母皆亡,父亲那精心培养的几万精兵也只因圣上一句话而丧生。 如今的卫青之,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胸坦荡之人了。 他不揭发温从宁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如今要做一件大事,欲图把贺汀一点点逼近他的陷阱之中。 卫青之已坐起身来,他手把酒盏,姿态闲雅:“温娘子来寻贺汀?” “可惜他刚出门办事,”他在面前桌上置下一轻瓷小盏,“温娘子来饮一杯?” 沈宁意知道一切皆是贺汀命数,她不得干扰,却也懒得和这个陆蔚客套。 她俯身做礼,就要身前引路小厮继续带她往前去拜见此府明面上的主人陆翁。 卫青之的声音却又悠悠传来:“我与娘子有缘,常常在各处遇见.......” 沈宁意明白此人威慑“温从宁”,她虽知道一切原由,可“温从宁”却是一无所知。 为防止引起卫青之更多注意,影响贺汀命数,沈宁意只能装作无奈地应了他的邀约。 她提步走进那亭中,面前卫青之唯一未变的,或许就是他那脸上的笑容,永远轻浅如风,令人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温娘子且稍坐坐,贺汀不过片刻便会归来。”卫青之将那杯盏推到她眼前,“这是我亲自酿的酒,温娘子尝尝?” 沈宁意想起自己似乎见过他在自己庭院中埋酒,她视线轻移,已暼他身后那沾着泥土的小小酒坛,上面纸笺上的日期,也正是七年前。 沈宁意接过酒盏,双眼微不可察地打量了面前这已变回了陆蔚的卫青之。 他眼下依然藏着青色,眉目齿鼻都温润天生,却神采不再,身材瘦削。他似是吃了许多苦,看起来总是一副倦怠的模样。 沈宁意举起酒杯小啄一口,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其中酒香浓烈,只一口便辣得沈宁意轻咳一声。 卫青之陡然笑了,他笑声清朗,在竹林间轻轻回荡,那一头白发光泽闪动,抬眼一刻,竟让沈宁意瞬间以为他是只妖物。 沈宁意双眼轻瞪住对方,故意装作心急不安:“陆郎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无意。”卫青之轻笑道。 沈宁意冷笑一声,一双眼紧盯对面:“你想要什么?”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让卫青之轻视她,再无视她。 可卫青之却好似乐在其中,反而问道:“娘子想要什么?” 这场景沈宁意熟悉不过,从前她还尚是棠骑时,这卫青之便极喜欢跟她玩这样的语言游戏。 她压低声音,佯装色厉内荏:“陆郎君若是想告诉贺汀那日地牢中事,便说就好。” “我早就告诉过贺郎了。”沈宁意假意嘴硬。 “是吗?”卫青之的声音带着丝哑,他轻轻笑着,自顾自地斟酒自饮。 “温娘子误会我了,”他笑意渐消,神情淡淡,“只是我从未想过,贺汀身侧还能再有他人。” 沈宁意故作讶异,继续地装作花瓶美人:“是吗?” 她微扬下巴,不屑笑道:“你们人人皆这般说辞,可从前那人又如何?” “如今是我在贺汀身侧,他心中只有我一人,”她声音清脆响彻,倨傲地不可一世,“我容貌之盛,那人又比得上......” 哐呲一声,卫青之手中的酒杯忽地坠地,将沈宁意的尾音击碎。 对面卫青之却依旧笑着,他从容地将那碎片片片拾起:“都说这套茶具润手,我看却是太过滑手,只轻轻一击便碎了。” 他虽笑着,好似这杯盏坠地不过意外,沈宁意却心知他是故意。 她心下一时心情复杂,正想着如何回话,忽然感受到了贺汀气息就在不远处。 她刚才故作无脑的场景怕也是被他看了去。 沈宁意忍不住侧头去看,见贺汀正在大步靠近。 他今天一身玄衣,行走之间其中金线在日光下隐隐闪烁,这左右竹林中风声窣窣,一片殷绿更趁得少年郎眉目卓越超然。 他行至她身前,也不多看卫青之一眼:“阿宁,走吧。” 沈宁意站起身来,装作无措地站起身来。 贺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沈宁意怔忪片刻,还是将手覆在他了掌中,他修长十指轻松便自然地滑入了她的软软掌心之中。 他牵着她,又转头对卫青之说话:“我先带她走了。” 卫青之只斜睨他一眼,笑言道:“现下是连声夫子也不愿叫了吗?” 贺汀并不回话,长睫如鸦低垂眼下,他轻轻对卫青之点头做礼,便牵着沈宁意转身离开了。 沈宁意心知两人现下关系不如从前,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疏离。 她被贺汀牵着步步往前,掌心灼热,而她一抬头便是少年郎如墨的黑发在风中清扬。 不过才行两步,身后卫青之的笑声隐隐约约,口中似在喃喃什么,声音不大,沈宁意却能听得清楚,他说:“贺汀,你的品味倒是变了......” 沈宁意心中讶异片刻,霎那间便明白了卫青之话中所指------他难道也知道贺汀曾经爱慕棠骑? 不及细想,前面倏地传来人声喧嚣,脚步声杂乱,似有几人正在追着一名只着中衣,长发披散的男子。 沈宁意一眼认出那是章俊言。她也本以为章俊言一回来便会道出棠骑死讯,却没想到他似是受了极大刺激,精神错乱,直至现在也未说出实情。 这也是沈宁意此行的目的之一。 思量间那章俊言已发现贺汀,他身形极快,已飞窜到贺汀眼前,他手中举着一根锁门的长棍,正在手中肆意挥洒。 他躲过身后追随众人,双目沉沉盯住贺汀。 “是你!” 贺汀立即将沈宁意拉至身后,硬生生接住了章俊言的一棍。 只听砰地一声,贺汀的手骨被敲地咔嚓一声,而那章俊言也猛然愣住,他身后众多捕捉之人也趁机将他制住。 章俊言愣在原地,双眼定定在贺汀脸上游动,忽地视线一转,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是她对不对?!” 他乍然加大音量,又要向沈宁意而来,却手脚皆被缚住,他疯狂挣扎,一双眼瞪着溜圆,毫无那日斩下那头颅时的冷静。 众人需要知道真相,沈宁意已暗中施法,只在片刻,那章俊言在与众人撕扯僵持下终于停了动作,他神色中似有片刻的清明。 “贺汀?”他出声喊道。 场上众人也已发现他的变化,面面相觑却也还未放开桎梏住他的手。 “是我。”贺汀扶住另一只胳膊,上前一步说道。 章俊言眼中有片刻的怔忪,他盯住贺汀,忽地涩涩开口道:“小甜......呢?” 贺汀眉间微蹙:“小甜不是同你去了吗?” “对,对,对......”贺汀以示意那几人放开章俊言,他没了他人支撑,一时身形不稳晃动片刻,“小甜,小甜......”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这个名字,头在不停的轻轻晃动着:“小甜没了。” 他的嘴空空地张合了几遍,眼中已淌下一道清泪:“我妹妹没了......” 贺汀站在原地,目中似有震惊,他双唇嗫嚅了一瞬,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那章俊言却颓然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念叨:“我妹妹没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骤然传来一句问话,是走过来的卫青之。 章俊言木木地抬眼看过去:“卫夫子......” “卫夫子还说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好名字,”卫青之的出现再次勾起章俊言痛苦的记忆,他用手挡住双眼,泪水不断地涌出,“可小甜,可小甜......” 卫青之被人搀扶着俯身轻轻摸着章俊言的肩膀,他语气温和,眉头紧锁,似是也十分悲痛:“节哀。”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气沉重,却在徐徐善诱,“你且先说出来。” 章俊言肩膀不断颤动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凝滞:“小甜,小甜......” “小甜是,小甜是出游时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沈宁意心头一动,小甜分明是被迫害至死,章俊言却并未说出实情...... 沈宁意怔愣片刻,却也明白了章俊言这样隐瞒的原由,不过是要为她妹妹谋得个清明的名声罢了。 沈宁意双唇紧抿,心下忽然有一些奇怪的情绪升起来。 她分明看清小甜将死,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凡人生死命数皆由司命大殿书写,就算是神灵也不可随意干涉。可身为神明,既能看清众生命运,却也不能改变庇佑,那这神砥的作用又在何处? 她想得入神,忽觉手心一紧,一抬头才见贺汀神情担忧地看过来。 她下意识对贺汀勾起一个笑来,贺汀却遽然低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没关系的。”他嗓音低压,眼中也有着得知小甜死音后的悲惘,却声音难得这样温柔,就跟小时候他的似的。 沈宁意轻轻嗯了一声,又去看那还在悲痛哭泣的章俊言了。 七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少年身骨已抽成青年,最后却还是单薄地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这世道中,谁又能不被袭卷冲刷。 而卫青之已站起身来,他神色淡淡,无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除却沈宁意。 小甜之死,是他众多安排中的一脉,事情虽不是他谋划兴起,他却眼见事态发出苗头后,顺势添柴加火。 只可惜章俊言并未说出他想听的话,沈宁意却不得不再帮他推动事态,贺汀命盘如此,沈宁意只能顺势而为。 这夜月头高悬,沈宁意心中正在思考此事该如何让贺汀得知,却没想到贺汀却主动又去找了一次章俊言。 与人多时不同,章俊言不再像百日那样压抑克制地无声流泪,他在好友面前哭得如同稚童,口中的话语还在断断续续。 “一开始我可真讨厌她啊。她一出生阿娘就大血崩,我当时只顾着哭,她哭我也哭,我当时想,就为了这样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阿娘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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