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山上的弟子瞧见他却并无丝毫意外, 反而恭恭敬敬地颔首行礼, 似乎已对此习以为常。 魆无意中着了宴清霜的道, 也不知会否被他猜到些什么,此刻依旧心下不安,面上便有些难看。 后山一处峰头上有座六角凉亭。 魆轻车熟路来到此处, 愤愤将面具揭开,一把扣在亭中石桌上,坐下时仍是铁青着一张脸。 亭子里原本坐了一位宝相庄严的男子,那男子至多不过中年模样, 须发却皆已灰白。 他身着一袭华冠丽服, 见来人无礼也不着恼,只笑眯眯地掀起眼皮看向他。 “动这么大的肝火,可是事情遇了阻碍?” 那人徐徐问了一句,而后拿起竹杓重新添了两碗茶, 将其中一碗推了给他, “来,凡世信众月初新奉上的西山白露, 你且尝一尝, 顺顺火气。” 闻言, 魆看他一眼,神色稍缓, 随即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那男子摇了摇头:“品茗乃是雅事一桩,你这般心浮气躁,哪里能品得半分滋味?” 魆仍是不说话,那男子轻叹道:“看来,老夫是真的上了岁数,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那雪家的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竟值得你们一个个的,全都对她念念不忘。” “不过是只不听话的猫儿,与咱们的大计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便是认了主又如何?” “待到大事一成,你我飞升上界,多的是貌美仙子任你挑选。你若仍是放她不下,日后大可将她捉来身边,只要雪意和浮玉宫还在,她又岂敢不从?” 听到这话,魆终于不再沉默。 他冷哼一声,不悦道:“若是威逼利诱行得通,都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不把你那外室捉了来?” 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他也无需再装出一副老者姿态,开口时,竟是个年轻男子的俊朗声音。 男人轻轻一笑,无奈道:“好,怪老夫多管闲事。不过,话说回来,你今日究竟是怎么了?若是单单因着那只猫儿,应也不至于此罢?” “是宴清霜。” 魆说着,放在石桌上的右手不由紧紧攥起,“方才一时大意,被他摆了一道,还废了我一个分身,只怕此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他这几年藏形匿影,倒是长进不小,只怕日后会成为你我心头之患。” “就为了这事?”那男子笑道,“他现下不过仍是个小小化神期,以你的本事,想要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何足畏惧?” “仙山底蕴何止千万年,便是他当真知晓了你我的身份,难道还能掀了这山头不成?” “依我看啊,你这多半是为了个女人,气昏了头,庸人自扰罢了。” 魆没再反驳,自顾自地倒了碗茶汤,仰头喝下,许久才道:“但愿如此。” 西山白露一盏便值二百两银子,虽是信众供奉之物,那男子见魆牛饮一般地连喝两碗,也不由觉得暴殄天物,连连摇头。 “老夫早就说过,无论为了大计,还是为了女人,当年在太初境,你就不该手下留情。”他叹了一声,“唉,还是太年轻啊……” “就算雪意是那猫儿的母亲,与你也无甚干系,何必对她手下留情?早早将这二人一并除去,哪里还会有今日这般烦恼?” “我也说了,当年之事非是我有心为之!” 魆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雪意早已是渡劫圆满境,我当时刚刚突破渡劫中期,哪里会是她的对手?” “你这些说教,还是留着对你的徒子徒孙用罢。” 那男子没有怪罪他的冒犯,复又摇头喟叹一声:“你长大了,我这个老头子算是管不着喽。” * 魆身上留下的标记,不出片刻便失了效用。 宴清霜对此毫不意外,毕竟对手的修为已是半步飞升的境界,若是连一枚小小的追踪标记也无所察觉,传出去可当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不过,他这次的部署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尽管魆察觉得足够及时,但他此次本就是以分身之态现身。 渡劫期分身的实力几乎达不到本体的一成,只那到底是从本体分离而出,事后若不收回,于己身必然有损。 因此缺损的修为,也并非一时半刻可以补全。 魆是个聪明人,亦打算收回分身。 且他初时未能留意,给了宴清霜可乘之机,想要彻底消除己身标记,便只有舍弃分身这一个法子。 这个过程进行得极快,却也还不够快。 因着宴清霜的标记,最终仍是悄然留下了行迹。 这行迹仅有短短的一程。 从流霞镇的密林起始,沿着行迹所指的北方一路探寻,多半也能寻到些许蛛丝马迹。 但宴清霜却并不着急,他心中原本就已有了猜测,经此一事,也不过得以证实罢了。 三月正是云岌谷最美的时节。 百卉含英,杏雨梨云。 还未化成人形的小妖满地追逐嬉闹,一派安逸祥和之景,好似世外桃源一般,丝毫不受外界污秽之事的搅扰。 宴清霜缓步穿过草甸花田,在一众小妖好奇的目光里,来到云岌谷深处的浮玉宫前停住脚步。 他原先受琉璃净世的规诫所缚,鲜少能出宗门,但因着雪初凝的缘故,也来过浮玉宫几次。 之前多数时候来此,都是为了哄那闹脾气的猫儿开心,故而每每同她腻在一起,后来也顺理成章地提了亲。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身在浮玉宫里,却没有去见她。 那时他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不敢带着满身血气面对她,也不知该如何在大婚前日同她道别。 他害怕她会生气,也害怕她会同自己一样难过,却不料临到末了,她也仍是笑着应下自己的搪塞之言。 他此一生,所行之事皆无愧于心,唯独有负于他的阿凝。 宴清霜承认,在流霞镇的客栈里面对雪初凝时,自己的确有所动摇。 但神秘人的出现无疑打破了这片刻的幻想。 他突然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庆幸她并未因他的一晌贪欢落于万劫不复。 他深知自己的将来注定一片荒芜,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苦难。 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之路,荆棘丛生,恶鬼环伺,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他肩上背负着沉重的担子,责任使然,他甘之如饴。 但他的阿凝不该承受这些。 她该留在这世外桃源里,继续无忧无虑地被宠爱,偶尔使坏捉弄别人,只粲然一笑便让人舍不得责怪。 “雪初凝”三个字,是他刻入骨子里的信仰,他不能、也不该毁了她。 宴清霜心下黯然,视线不自觉落在草丛里玩耍的一对小猫身上。 今次所见的浮玉宫几乎与以往无甚分别,罩在云岌谷周围的护宗大阵,也依旧未曾对他设防。 只眼前这二十八座浮岛也各自重新加了结界,许是因着前次墨宗来犯,雪意宫主为保宗门无恙,不得不更谨慎些。 宴清霜一时出了神,直到使女云雀大着胆子接连唤他几声,他才若有所觉地抬眸看去。 云雀复又将方才的话,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宴宗主,我家宫主有请。” 宴清霜淡淡道了一声谢,便在云雀的指引下步入云梯,升上设于底部平台的浮玉宫大殿。 雪意宫主依旧如记忆中一般慈眉善目,只精致的眉宇间多了些扫不去的忧愁。 宴清霜犹记得,当年他来浮玉宫提亲时,雪宫主并未为难他,也并未责怪他迟来了近百年,让雪初凝苦等了近百年。 那时的雪意温柔拉着他二人的手,笑说着吉祥话,若说对他有何要求,也不过是希望他能好好珍爱她的掌上明珠。 可这唯一的要求,他竟也未能做到。 雪意只穿了一身素淡的衣袍立于大殿正中,分明年岁已近千载,单论容貌,却瞧不出任何岁月痕迹。 她见着宴清霜进来,微一抬手挥退女使。 云雀退出时小心关上了大殿的门,好在殿里燃着六排连枝灯,倒也不觉昏暗。 宴清霜看雪意一眼,复又垂下眼睫。 他没有作宗主之间的揖礼,而是行了晚辈对于长辈的跪拜大礼。 他与雪初凝当年并未成婚,其实无需对雪意行这般大礼。 但雪意却垂眸受了他这一礼,她沉静立于殿中,未发一语,只眼神中的难过愈发深重。 一礼毕,宴清霜垂眸道:“姑母,清霜有负所托。” 算起来,雪意女君曾与他的父亲青昀同为岳藏道尊的弟子,而他们师兄妹之间情谊深厚,素来只以兄妹相称。 宴清霜唤她一声“姑母”,倒也再合适不过。 雪意得了这话,便已知晓了他的意思。 她定定看了宴清霜良久,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也只轻声道了一句:“起来吧。” 宴清霜仍旧跪着,只觉双膝好似灌了铅,如何也动弹不得。 雪意见此也未再多言,只轻叹一声,转身朝着殿前的宝座缓步走去。 “你已经见到凝儿了。”她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语气非是疑问,更似笃定。 宴清霜仍是答道:“见到了。” “嗯,见到了便好。”雪意点点头,淡声道,“这丫头被惯坏了,任性了些,左右你也忍了她三百年,也不差这些时日。” “阿凝……雪少主行事皆有分寸,不算什么。”他道。 雪意轻笑,“难为你还想着替她说话,但这称呼便不必改了,否则叫那丫头听了去,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脾气。”
第57章 还刀 宴清霜听到雪意的话, 不由眼神微顿。 他心想,这次见到雪初凝的时候,自己也曾这般唤她, 可她实际上却并没有胡闹。 她那时应该很难过。 真正的难过是静默无声的, 难过至极的人, 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再去胡闹。 说起来, 宴清霜对雪初凝的了解, 其实更甚于她的母亲。 毕竟人的心底总有隐秘之处, 这只猫儿也不例外。 不论她平日里有多顽劣,在母亲身边时,总归也是收敛的。 她会收起自己的尖牙利爪, 也懂得藏起所有软弱。 她不愿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故而自记事起,便从未在雪意女君面前掉过一滴泪。 可宴清霜于她而言终究是特别的。 雪初凝在面对他的时候,可以轻易卸下自己的伪装, 可以恣意地大笑、哭闹、任性, 甚至胡作非为。 宴清霜爱极了那样的她。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心里分明流着泪,面上却仍是强颜欢笑,就连胡闹也变得小心翼翼…… 就好像被丢过一次的猫, 即便最终得以归家, 心里也终会留下伤痕。 它害怕触及主人的底线,再次遭到遗弃, 故而此后只会愈加温顺, 再不会娇纵似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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