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阴凤仪一双秀丽的柳眉紧紧蹙在一起:“他忽然如此不顾一切地要退婚,必定有了令他痴迷的女子,若不是在府内,就是在府外。必要查访出来,处置清楚,不然迟早害了殿下性命。” “娘娘要不要召霍子衿问问详情?殿下在府外的行止,当是辅护都尉最清楚。” “霍子衿不会说的。那孩子只听阿五一个人的,问他反而惊动了阿五。那些奴婢们没提到殿下有什么行止上的异常吗?” 【📢作者有话说】 梦见儿子,永远是他童年时的样子。扑在怀里,小小胖胖的一团。岁月啊时光啊人生啊。
第79章 夜不归宿 ◎只要存在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对不对?◎ “秦双喜说殿下有时夜不归宿。” “夜不归宿?”阴凤仪蓦然睁大双眼:“去哪里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从不禀告我?” “奴婢已经斥责她了。她说她尚未探查清楚,所以没来得及回禀娘娘。是从去年开始,殿下几次深夜出城,快天明时才回来,神情总是特别愉悦。双喜去厩苑跟马夫聊过,马夫说殿下是单身出城,连霍子衿也没带,到底去哪儿了没人知道,不过碧玉骢的马蹄上每次都沾有陈年松枝,那种老松似乎只在城南九婴林里有。” 阴凤仪苦苦思索。“九婴林离敦煌有四十里远,怎么会把松枝带回城内来?” “是泥水所致。啊,殿下每次深夜出城,都在雨后。” “他……他雨后深夜里去那深山老林做什么了??” “奴婢也担心得紧。那林子里都是千百年的古木,前几年还出过妖兽,民间一直有不少精怪传说……” 阴凤仪剧烈地打了个寒颤。四下里冰缸中的白雾,似乎越来越浓,不,是室外沉沉雾霭浸入室中。窗外天色暗沉,乌云遮空蔽日,夏季本多风雨,一场异样的风暴,正在向敦煌袭来。 “红帛。”阴凤仪努力咬定牙关,止住身心的剧颤:“报知宁国侯,转告中尉卫缨将军,九婴林恐有异常,命他每逢雨后深夜,暗中排查九婴林人迹!” 苍茫夜色笼罩天空。城门就快关了,宵禁即将开始,城南官道上已经没有行人。 杨七娘子的店里,客人陆续散去,住店的客人纷纷上楼就寝,吃饭的,打酒的,各自归家,连涎皮涎脸地死缠了一天的泼皮们,见从店主小寡妇身上讨不了好去,也都悻悻离开了。 但是灯烛依然高烧,打扮得艳光照人的七娘子,依然焦虑地倚在门前屋檐下左右张望。身后店堂,空空荡荡,唯有四壁绘满恢弘壮丽的亭台楼阁、层峦叠嶂,飞禽走兽栩栩如生,显得整座店堂高大空阔,充满勃勃生气。 两个人影,朝着这间小店,匆匆走来。前面那人,身形高大修长,戴一顶遮蔽了整张脸的帷帽,灰色纱帷在晚风中微微飘荡,偶尔露出一点紧抿的嘴角。 “回来啦。”杨七娘子的神情一松,顿时涌现出欢欣的笑意:“这几日风雨无常,该早点回来安歇才是。要吃些酒么?” “吃一碗吧。” “两碗,不,三碗吧。整日忙碌辛苦了,多的那点,算我的孝敬。” “多谢七娘子。” 前面那人,踏入店堂,在案边坐下,揭下头顶帷帽,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 星眸朗目,长发披肩,银灰麻衫落拓,衣袂蹭着些五彩缤纷的颜料,正是柳染。后面那人没有跟着入店,只坐到店外席棚下,就在那马槽边的稻草堆中,蜷成一团躺倒,是宿阿大。 杨七娘子殷勤地接过帷帽,挂在柜后,亲自捧过酒坛,给柳染斟酒:“今天去城里逛了?还以为你又在史琉璃那儿留宿,不会回来住呢。” 柳染瞥她一眼,淡淡一笑,并不答言。 杨七娘子附向柳染耳边,体贴地压低了声音:“这几日不知出了什么事,中尉官兵时常在日暮时分往来城南,奴家看在眼里,好替柳郎忧心。一旦走了霉运撞在官兵手里,无端捉起来拷问一番也是常事,柳郎是何等样人,岂能搅进这等浑水?依我说,近日别再进城了,每天画完画,就在店里安歇罢。” 柳染接过斟好的七步香,头一仰饮去了半碗,将酒碗撂回桌上,方笑道:“七娘子想说什么?” “唉,柳郎,奴家一心为你,你不必瞒着奴家。那五阴寨与我常来常往,钱寨主我都熟识的,奴家知道你跟他们有些勾连……这没什么,我看在眼里,窝在心里,只是想帮帮你而已。”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七娘子。”柳染举起酒碗,微笑着向杨七娘子举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我也一直当你是自己人,只是我的事情,你不懂,也不劳你插手,关注多了,难免有性命之忧。” “多谢柳郎体贴。”杨七娘子轻扭腰肢,坐到柳染身侧,斜睨着他:“那史琉璃既然不怕,奴家有什么怕?奴家也愿为柳郎舍生赴死。” 柳染淡淡一笑。“七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柳某已经说过,只愿与七娘子做亲人。你我结拜姐弟,以至亲之礼相互照看,才是长久,你偏不听。” “柳郎……”杨七娘子语声渐低,嗔怨中带着无尽的哀切:“你不是无情之人,我眼看着你身边女人不绝,走了莲生,还有史琉璃,又有戚十三娘,辛小娘,邵都尉家的小娘子……为何独独容不下我?我哪点不如她们?” 烛影摇红,映得柳染的面容忽明忽暗,但笑无言,只端起一碗七步香一饮而尽。杨七娘子抽噎一声,挪动锦褥,又向柳染贴近了几分:“柳郎,自从你第一次踏入我这小店,我这颗心就投了给你,一言一动,无不挂在奴家心上。我不介意旁人,只要你能容下我,好不好?” “别这样,七娘子。” 柳染低声开言。两人的面孔,只隔了两三指的距离,彼此都能在对方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你这等好女子,当找个好人家嫁了,何必如此轻贱自己?待你成亲那日,柳某重重送你一份大礼。” “我只喜欢你,怎么办?”杨七娘子的一张粉脸,悄然垂落一滴泪,更显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自从我家死鬼走后,奴家这颗心,还从未动过,直到遇上你……你个没心肝的,容得下这个那个,为何单单容不下我?” 柳染长身而起,懒散地掠一把肩头长发,环顾店堂四周壁画。“七娘子,画已经画完,我不能再住在你的店里了。” “为什么,柳郎,你只告诉我,为什么?” “你命我画五台山一百零八寺,我一一都为你画了,还不够么?”柳染唇角弯起,盛一泓意味深长的笑意:“柳染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柳郎,为什么?” “与你无关的事,莫问为什么。”柳染从容转身,又端起一碗七步香,一饮而尽,一把抓起帷帽罩住面庞,拉开门扇。晚风扑面而来,长发衣袂随风漫卷,在门外一片漆黑中,宛若一只离群的孤雁。杨七娘子呆坐不动,怔怔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和宿阿大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烛火飘摇,时明时暗。店堂四壁楼宇缤纷,山峦花团锦簇,风物曼妙无匹,却只叠印着一个孤独的人影。 杨七娘子呆怔良久,伸手捧过案上酒坛,将剩下的七步香全部灌进嘴巴。酒流汹涌,沿着唇角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半敞的胸脯上,她恍如不觉,只盯着面前烛火,两眼发直,口中喃喃不休。 “为什么?为什么?……” —————— 雨后午夜,月光异常明亮,静静照耀着野狸沟边的老松。 莲生抱膝坐在松根旁,小脸半埋膝头,凝视面前的摩诃波楼沙花。 四下里薄雾渺渺,静谧幽深,唯有松涛浩荡,夹杂着零星鸟啼。茫茫密林只有她一个人,整个天地,都只剩了她一个人。 解开腰间佩囊,摸出一把刚做的香丸。蜡皮捏开,手指飞扬,几缕香雾顿时袅袅升腾空中。闭目深吸一口,浓烈的雄黄香,清新的艾草香,菖蒲香,箬叶香,刚剥开的角黍的甜香,岸边水草芦苇的芳香……眼前霎时重现千百个画面,千里同行的每一步,每一天…… 若是世间一切都可以如此重现,如此珍藏,该有多好? 伸指在空中虚点,将那缕缕香雾凌空挥舞,一笔笔绘出字形:李重耳,李重耳,李重耳。 仍然日日相见,日日在他身边随侍,只是他不知道。他再也没向她提起过莲生,仿佛真的彻底将这个人从生命中挖走,一刀两断,永不回头。然而莲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长命缕一直戴在腕上,至今都没有解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仍然将那只瓷瓶仔细收在佩囊里,时时都在手中摩挲。 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柘枝园参加家筵,结果负伤而回,同行的霍子衿气急败坏地说是因为向圣上请求退婚。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太庙前庭院中跪了三天,酷暑烈日下,晒到肌肤焦裂,每晚回府时候额头布带上都渗满鲜血。 或许,是莲生离开的时候了。 不能如原先单纯的想象,同在敦煌,各自为安。 应当干净利落地从他面前彻底消失,不让他有丝毫的牵绊。 她该去找花了,或许就这样走遍天涯,不要再回来,将漫漫时光耗费在旅途上,将茫茫的心痛,在一步步前行中消磨殆尽。 义父义母已经帮她查勘了舆图,北方的青色摩诃栴那花在梁国境内,东方的碧色摩诃卢遮那花在夏国境内,当前战事纷扰,都不安定;唯有西方的金色摩诃遮迦花在荒凉沙漠,方便取得,待到仲秋一过,天气清凉了便可启程。 一个月时间。她要好好看够他,就像一路同行回敦煌时那样,明知去日无多,每一步都细细珍存,每一刻都深铭心底。只要存在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对不对?就像这香气…… 啪的一声轻响,摩诃波楼沙花开了。 层层叠叠的花瓣盛放,花蕊轻摇,漫天花香锥心刺骨。熟悉的香气带来无尽熟悉的回忆,眼前绽放的全是那高大雄健的身影,明朗无心机的笑容,深情的凝视,紧紧的拥抱……莲生双手飞扬,将所有的花香都撩为浓雾,在空中凝成一个个字形: 李重耳。李重耳。李重耳。李重耳…… 漫天都是“李重耳”三个大字,四下里将她密密围裹,恍若那心爱的人就在身边。莲生唇角绽开一个微笑,用力昂起头,将泪花咽回眼眶,纵然此刻密林幽深万籁俱寂,她也绝不哭泣,只要存在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永远…… 黑暗丛林中,忽然传来窸窣一声微响。 莲生历经摩诃曼陀罗花香疗治,耳识已经过人,顿时惊觉,睁大眼睛望去,不自禁地轻唤一声: “……是你吗?” 一个黑影,长身而起,慢慢向她逼近,身后一层层的暗影,悄无声息地跟着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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