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的獠牙不知何时伸了出来—— 这副模样,一定会把珞珞吓坏吧! 迟宿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朝着黑暗深处继续前行。 渐渐的,他眼前闪过更多的画面。 …… 顾雪影的归来让心情阴郁的女人逐渐开朗起来。 二人时常结伴去赏日出,接朝露,讲经论道,剑舞伴琴奏。泯山的晨曦很美,万千光线笼罩重峦叠嶂,时有古琴奏起,惊鸿舞落。 小男孩在娘亲半哄半威胁下,一边不情不愿喊“楚姨”,一边偷偷地观察女人日渐隆起的小腹。 白楚对他的态度不算热络,却也会将糕点盘推到小孩跟前,语气冷淡地请他吃饼。 小男孩微愣,随后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辟谷了。” 一脸正经的样子逗得顾雪影捧腹大笑,连白楚也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顾雪影托着下巴,十分好奇地问他:“阿宿……你就快有两个妹妹了,高兴吗?” 两个妹妹? 小男孩看了看白楚,不大乐意的撅嘴:要是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孩,那就勉强算一个吧!另一个“妹妹”是怎么回事…… 视线迅速转移到顾雪影的小腹上,他想起了两个月前白楚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紧张地拉住娘亲:“不,我不要!” 不要妹妹。 顾雪影惊讶地看着他。 小男孩愤愤地推开她朝外跑去,像一头脱缰的小马驹,很快消失在两个女人的视线里。 他跑的方向是泯山的森林,偏僻无人,常有野兽出没。他不怕野兽,生来就是青赤境的天之骄子,哪怕遇到群狼都不会吃亏,但是他怕娘亲变成那副虚弱易碎的样子。 小男孩跑到了泯山的坎离潭,气冲冲地朝潭水扔了好几块石头。 这片潭水的水面布了阵法,不管是石头砸下去还是人掉进去,连个水花都不会有。小石子儿像是被无波的水面吞噬了一般,没有引起半点儿水花,让他的怨气无处可宣泄。 于是对着空气又闷闷地说了遍“不要妹妹”,不一会儿便靠着寒潭边的大石头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长,从正午睡到皓月当空,直至有人摇晃他的身体,他才揉着眼睛醒来。 “少主!”那道声音很熟悉,是剑神的护法孟启,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哭,“您快回去,夫人她……” …… 小男孩是被孟启抱回去的。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好似被抽干了似的,无法运转和调动,脑海中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对! 不对! 不对! 他只是不要“妹妹”,不是不要娘亲啊! 他们回到宗门。白日里还欢喜笑着的顾雪影浑身是血地躺在大殿中央,身子僵硬,脸上有一道野兽的爪印,狰狞、可怖,伤口的血一直没止住,汩汩而流,流淌到他的脚下,鲜红的颜色像一团又一团开放的彼岸花。 站在她的尸首身旁的父亲,沉默得可怕,一向挺直的背脊像是承载了过度的哀伤,颓丧地弯曲着——他只有弯下腰,才能亲吻到妻子冰凉的尸体。 小男孩对这一幕望而生畏,怯生生地喊:“父亲。” “都是因为你。” 伴随着那声暴怒的嘶吼,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对上了男人阴鸷而憎恶的目光,剑锋在一阵雷响中突现,姜开与孟启同时反应过来,合力接住了上墟境强者的一击。 “家主息怒,少主是您唯一的血脉啊!” 小男孩在父亲盛怒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 那一刻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母亲的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声,看见了自己逃也似的跑开。 那抹血色便追逐着他,一直追到坎离潭边。 他不停地搓手,想把手里并不存在的血洗干净,后来发现连衣衫也全是血污,便把衣服脱了下来,猛地一头扎进坎离潭,冰冷的潭水安抚了他的哀恸,他就这样仰面呆呆地漂浮在水面…… 多少年来,迟宿的思绪都飘荡在那片冰冷而平静的湖面上…… 许久以后,他知道了“真相”:娘亲在寻他的时候遭到凶兽穷奇的偷袭,怀孕让她的体质虚弱,一场血崩过后竟至魂归九天。 在很长一段时光里,小男孩都难以接受这个“真相”。 …… 初春。 小男孩站在父亲新婚的厅堂角落,一脸木然地接受来往众人的恭贺。 那天的泯山放了烟花、鞭炮,比过年节还要热闹。 泯山剑神丧妻不过百日就迎娶了新妇。 轻雪门掌门人顾无非,千里赴泯山,斥责剑神忘恩负义,执意带走了亲姐顾雪影的遗体。 迟朔不惜跟轻雪门闹翻也要与临仙门联姻……这是在暗示北境轻雪门的没落,还是在彰显烨山临仙门的威风?整个修真界都对这桩亲事感到匪夷所思。 小男孩看不到喜袍下的新娘的脸,不知道那张一贯冷淡的脸是不是在笑着;不过他能看到父亲的微笑,与点金城城主徐无极谈话时的笑声尤其爽朗。 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拿着喜剪,跟着热闹混乱的人群溜进喜房,悄无声息地躲在衣柜里,直到外头人声散尽,他才走出来。 白楚像是早就发现了他,坐在桌前淡定地喝着茶,看着小孩拿着剪刀,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将桌上的喜饼盘朝他面前推了推,淡淡地问:“吃饼吗?” 小男孩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白楚略显慌乱地将饼盘挪开,嗔道:“不吃就算了。你不饿,难道是困了?”低声嘀咕了一声“小孩真难伺候”,又对他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我与他并无私情,不过是笔交易。你只当我在泯山借住,待我卸了货,外面也安全了,就离开你家,成不成?” 小男孩看着她挺得高高的肚子,那肚子足足让她的腰粗了四五倍,连华美的新娘服饰都被衬托得滑稽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问:“她是我的妹妹吗?” 这句话问得极有深意,问的是他的父亲是否在更早之前就背叛了娘亲。 白楚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么多,语气坚定地回答他:“不是。” 她想到了什么,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递到小男孩眼前,“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小男孩怔怔地盯着那个流光溢彩的玉镯。 那是顾无非舅舅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小男孩沉默地接过了鲤心寒玉镯,吐了一口气,扔下剪刀跑出了喜房。 他跑了很久,时间与空间都在奔跑中变幻,耳畔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抱怨的:这位新夫人可真难伺候!一个“烂货”还敢在家主面前拿乔! 有恐惧的:我看家主待她更甚前头两位夫人,怕是动了真情,说不定肚子里那胎真是咱们家主的呐!唉,得罪不得! 有讥讽的:生了生了,一个女孩罢了!呵,平平无奇,连灵根都测不出来,哪里比得上咱们少主生来就是青赤境?只是家主待她们母女实在不同寻常。到底是旧人比得不得新人…… 人这一生或许只活在几个瞬间,欢乐的,痛苦的,委屈的,彷徨的……这些瞬间刻在记忆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在命运的重要时刻所作出的抉择。 小男孩站在摇篮前,踮脚去看篮中睡得香甜的女婴。 一个小小的,嫩嫩的,带着奶香的粉团儿。 肌肤赛雪,在日光下显得晶莹耀眼,脸蛋细腻光滑,软软的,一戳一个涡儿。 他用手指连戳了几下,耳畔又响起那些抱怨的、恐惧的、讥讽的聒噪声音……作祟似的蛊惑着他。 就这样,他的手伸进婴儿的襁褓,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它稚嫩的脖颈…… …… 坐落在点金城中央的四方钟楼,高耸入云,巍然屹立,令人心生敬畏。 “诸位,此乃迟宿入魔时所拔除的天冲魄,大家看过他魂魄中的记忆,孰是孰非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公断!” 水镜中放映着迟宿残魂中的记忆,影像在男孩即将掐死婴孩的画面戛然而止。 徐无鸣高声说完,暗自观察泯山剑神和在场众人的反应。 “迟家少主?我曾见过的。那是一位芝兰玉树,气质超凡的人物,没想到年幼时就这般心狠手辣,企图谋杀襁褓中的‘继妹’,难怪他会堕入魔道。可惜!可惜!” “徐家公子才是可惜!他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偏偏遭了那魔物的毒手。咱们要为他讨个公道才是!” “对!此贼泯灭人性,手段残忍,其罪当诛!” “迟剑神……”徐无鸣站在丧魂钟前躬身哽咽道,“我家天宁惨死于魔物之手,无极城主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今日您当着天下修士的面给我们点金城一句准话。此仇,我徐家是否当报?此魔,我徐家是否当杀?” 白珞用手掌覆着寒气浸骨的鲤心寒玉镯,站在一众修士中间,听见泯山剑神威严的声音回应:“既已成魔,当天下修士共诛之。”
第38章 进阶 “迟剑神不愧为正道楷模,大义灭亲,堪为天下修士表率!” 徐无鸣掐诀收起了水镜,将手中的装着迟宿天冲魄的玉瓶递到迟朔手中:“请剑神敲响丧魂钟,以此魔魂为祭,率领我等一道除魔!” 此话一出,一呼百应。 “剑神大义,我等佩服!” “除魔卫道,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白珞听着周遭义愤填膺的声音,一股难以言说的作呕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想大声告诉这些人,告诉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 顾雪影不是凶兽穷奇所杀,真凶是她的丈夫。 小男孩最后并没有伤害婴儿,站在这里的自己就是完整的真相。 更不必说那个纯粹是他们断章取义,歪曲伪造出来的故事——迟宿杀了徐天宁。那个杀人凶手徐天静正站在徐无鸣身边哭得寸断肝肠! 一张嘴,堵不住悠悠众口。白珞知道这些话是无用的,人们习惯相信他们的眼睛并作出判断,屈从于强者的意志和命令,仗着人多、势众,打着正义旗号山呼海啸似的从蝼蚁的身躯上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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