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能松懈,万一和前辈说了真相,直接被曲仙君听见了该怎么办? 曲砚浓垂眸看着这个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 “可。”她语气莫测,“你说吧。” 申少扬立刻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仙君,晚辈检举沧海阁阁主徇私枉法,损公肥私,将镇冥关的镇石换成质地脆弱的效山镇石,从中牟利,以至于镇冥关内部损毁严重,在上一场比试中直接崩裂出缺口,若非仙君在场,险些酿成大祸。” 阆风苑上下,一片死寂,无论修为高低,在场的修士们无不收声,不安地对望着,以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惶然。 这事随着曲仙君的搁置,早已成为所有人心里不敢撞的南墙,再头铁的修士也知道要绕开,谁也没想到这个小修士居然没头没脑,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下,一头撞上了南墙! 一片死寂里,只有申少扬昂扬激愤的声音掷地有声:“如此利欲熏心的行径,理应获罪受罚,否则如何服众?晚辈愿以这一身安危为赌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说着,一抬手,蓦然将脸上漆黑的面具揭了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掷,将面具当啷地摔在地上。 “面具原本是遮掩面目所用,现在我已经用不上它了。”申少扬高高扬着下巴,傲然说,“倘若戚阁主想要灭口追究,那就来吧。” 日光明灿,将少年这眉清目秀、朝气昂扬的脸映得分明,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在那一瞬分外触动人心。
第44章 碧峡水(十)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 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 “仙君,属下从前虽有私心, 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口,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 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他飞快地拢手,触碰藏在袖口里的手腕, 仿佛这么做就能缓解他心里的不安, 可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 他强作镇定,也挤出一个笑容, 面上很从容地说,“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 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 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 声音平稳, “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 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阴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骚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色已阴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潮。 他的手在袖口里不安地摩挲着,把那枚方孔玉钱转了又转。 仙君答应过他的! 她还向他许诺,说这沧海阁只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砚浓不会轻易被乌合之众煽动的!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 看来他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 真没用啊,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戚长羽有这么大的助益,居然还没能服众。 一个有用的下属可以物尽其用,没用的下属呢?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欲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 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的心骤然坠入冰窟。 他蓦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卸磨杀驴,他被放弃了。 “你答应过……” 他话也没说完,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 “唉。”她又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口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色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在漫天的灵光里,他如鸿鹄,绝尘而去。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只是这么轻轻的一按。 远天的云忽而翻涌如浪,萧萧的风无由而起,湛蓝青空下风云万里如啸。 那道去势难挡的遁光不再是天上鸿鹄,狂风追逐他,流云覆上他,他是元婴后期修士不假,可谁能跳出天地?元婴修士也不能。 戚长羽满脸狰狞,用尽了全力向前,可他的飞遁速度却转眼间慢了下来,眼前似有南墙,撞得粉身碎骨也撞不穿! 那不是人力在拦他。 是天罗地网。 任你一身如鸿鹄,转眼也困如囚鸟。 “轰——” 他跌落云端,轰然落地。 从曲砚浓抬起手,到戚长羽落地,有些修士甚至还没眨过一下眼! 谁都知道元婴修士是化神之下的最强,戚长羽又是元婴修士中的佼佼者,谁都知道他比不上仙君的一根手指头,可谁也没想到,仙君想要制服戚长羽,居然只需要一抬手,甚至还不够一眨眼! 就那么一眨眼! 片刻的凝滞后,阆风苑里又响起了欢呼,说不清是敬还是畏,也许都有,又纠缠在一起,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狂热而狂欢。 用尽全力,在恐惧和憧憬里,呼喊一段出现在人世的传说。 曲砚浓在这呼喊里,平静地收回手。 她垂下眼眸,悲欢都敛尽。 云端里,神容瑰魄,无悲无喜,风华万重。 日光如酒,淌过她衣袂。 那一刻,谁不愿信她超凡入圣,谁不信她已是神祇? 就连她自己—— 也有那么短短一刻,信得那样笃定。 几个呼吸后,数名元婴修士一齐押着气息委顿、狼狈不堪的戚长羽来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嗵。”一声闷响。 几个呼吸前还风光无限地站在金座下,几个呼吸后却像是个死物般被掷在金座前。 曲砚浓垂下眼去看他。 戚长羽浑身被缚,僵硬地伏跪在她面前,一动也不能动,唯有他的头抬得高高的,眼里尽是带血的不甘。 他是该不甘心的,仅仅在几个呼吸前,他还是这座高台下最有权势的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决断换来一次断尾重生,怎么仅仅几个呼吸,就什么都没了呢? 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她愿意沉默,于是他就风光无限,可她说了一句,他就什么都失去了。 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动手,自有数不清的人愿为她效劳,迫不及待地博得她的青睐。 就只是她一句话。 “将戚长羽关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经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语调决定了戚长羽的命运,“查明真相,废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长羽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灵气全被封住,就连咽喉也被封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劳。 曲砚浓答应过他的! 她说过只要补上镇石,这事就算过去的! 可她就那么平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淡如幽风,对上他怨恨不甘的目光,没有一点心虚或愧疚。 也许她许诺过什么,给过他什么错觉,可一个跨越千年、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谁能指望她的真心呢? 谁知道她还有没有真心,千年后还能剩下多少? 就算真的剩下了那么一星半点,又怎么会给他呢? “那天在知妄宫里,我怎么和你说的?”曲砚浓淡淡地说,“我只要好用。” 没有忠心不要紧,可不好用就不行,手伸得太长还能再看看,伸完手被捉住了没法自己收回来,那就不行。 事情就这么简单,她给的机会够多了。 戚长羽浑身都在摇晃,连法宝也束缚不住他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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