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知妄宫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我不要忠心,我要好用。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他以为那天是刀主的敲打,只为让他更好用,却没想到从那一天起,她已松开了刀柄,只等他自己坠地。 从知妄宫相见往后的每一天,他就只能坠地。 可他直到轰然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才知道她早已经松开了手。 所有人——所有人都惊叹于她的厚道,惊叹于仙君如此厚爱他,却被白眼狼所蒙骗辜负,只有他心里知道,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冷酷目光审视他,又是用什么样的漠然眼神看待这个天下! 戚长羽呜呜噫噫地叫着,冲不破咽喉的束缚,他只恨他说不出话。 曲砚浓挪开了目光。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伸出了手。 申少扬有点愣。 “快把宝盒给仙君啊。”卫芳衡走上前,将已经昏迷的戚枫摆在戚长羽的身侧,随手从戚枫身上摸出了宝盒,递给申少扬,抬头望向曲砚浓,“仙君,檀问枢果然还附身在戚枫身上,方才比试之后,他又控制了戚枫,抢走了五月霜,幸好您吩咐我等在碧峡,这才没有让他得逞。” 众人望着身穿玄色斗篷,昏迷不醒的戚枫,又听卫芳衡一五一十道来周天宝鉴没能映照的事,又惊又疑,只觉今天发生了太多他们不了解的事。 但这惊疑很快就被更重要的事压过了。 申少扬拿着宝盒,双手托起,在万千瞩目下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深深躬身,递向那俯瞰人间的金座,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他的手中—— “宝盒在此,请仙君阅目。”他声音朗朗。 曲砚浓凝目望着那只宝盒。 她在万众瞩目里伸出手,慢慢地握住。 一双手是少年天才,方才夺了五域最盛大的比试头名,从此开始扬名四海,谱写一段新逸闻; 一双手是当世仙君,一千年来登临人世至极,高居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存在即是传说与神话。 两双手握在同一只宝盒上,似两个时代交汇在一刻。 她抽走了宝盒。 很奇怪,她对这只宝盒如此熟悉,连宝盒上的纹路也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是曾在知妄宫里随手搁置了一千年后偶然想起,又随手递给旁人做奖品。 可若要让她说出与这只宝盒曾经的故事,说说她究竟是如何将五月霜放入其中的,她又一点都想不起来,好似有谁替她代劳。 所有人都盯着她手里的宝盒,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每个人都在期待她打开这只宝盒,让大家见一见那传说中起死回生的至宝。 曲砚浓的手指搭在宝盒上。 她很慢很慢地推开繁复符文绘成的虚幻关锁,推开堆叠的禁制,打开那只描金绘彩的宝盒。 她忽然凝滞了。 太多人迫不及待,仰起脖子去张望,目光跟着她推开禁制和关锁,看见那描金绘彩的宝盒里所装的东西—— 一片哗然。 所有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那宝盒中,什么都没有! 连申少扬的目光也凝滞在那一瞬:盒子怎么会是空的?里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仙君?”卫芳衡都忍不住,她急切地上前一步,比曲砚浓更焦急,“五月霜怎么会不见?我一直盯着戚枫,他绝不可能有掉包宝盒的机会!” 她很快又为曲砚浓想到了理由,“会不会是戚长羽?这宝盒之前由他保管,他肯定是做了什么手脚。” 仙君怎么会出错呢? 既然仙君已经说了要把五月霜拿出来作为阆风使的奖励,那就绝不可能是骗人的,一定是有宵小之辈蒙蔽了仙君! 只要仙君一声吩咐,卫芳衡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宵小之辈。 可阆风苑里的修士们等了很久,金座上一直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久到卫芳衡都忍不住抬起头,想看看仙君究竟在想些什么,是惊还是怒? 曲砚浓瑰丽煌赫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 如果一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化神修士也会愣住,那么她就是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神。 卫芳衡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能让仙君愣住——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下? 难道有什么事比找出盗走五月霜的奸徒还要更重要吗? “仙君……”她的声音都带着惶惑,因困惑而颤抖。 曲砚浓终于抬起了眼睑。 如大梦初醒,千年作南柯,一朝见浮世,她长长喟叹,幽幽回荡满山,与天风同久远。 “没有什么宵小。”她说,“也没有人盗走五月霜。” 所有人的迷惑更深了,没有人盗走五月霜,难道意味着五月霜从来就不在宝盒里吗?那仙君拿来作奖励,又是什么意思? 总不能是为了耍天下人一个大的吧? “五月霜一直在这里,从来没离开阆风苑。”她说。 在无数道疑惑至极的目光里,缥缈入圣的仙君抬起手,握着那只空无一物的宝盒,将它用力掷向苍穹—— 轰隆! 漫天青山翠岫以轰鸣回应她,数不尽的青峰摇撼,山巅的雪也落下,风云里一吹,就成了千里冰雪天。 而那座千百年静静伫立在群山环抱里的阆风崖,在这摇山撼海里晃动着,倏然从中裂开,在一阵狂风吹雪里,坍作了两座矮峰。 在两座矮峰的中央,一道冰雪色越过长空,在无数人扬着头的注目里,落向那与天云相接的无上金座—— “哒。” 冰雪落在她的掌心。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接住从上方落下的宝盒,掌心翻覆,冰雪落在盒中。 “没有人盗走它。”她静静地说,“它一直在这里。” 所有人都呆呆地望着她。 她托着盒子,坐在金座上,从始至终一步也未动,甚至没有从金座上站起身来,神容这样平淡安谧,可阆风苑的山川都因她而变了。 阆风崖在那里伫立了千百年,只因她轻轻的一抬手,这世上就再也没有那座山峰。 卫芳衡在震惊失语里恍然。 她蓦然想起同乘宝车驾临阆风苑上空的时候,她问曲砚浓,阆风苑是天下第一等的灵地,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这里孕育出什么宝物。 在曲砚浓一手缔造之前,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阆风苑藏着惊人的潜力。在无数神乎其神的传闻里,还有人猜测阆风苑根本不是天地伟力形成的,而是曲砚浓为了阆风之会强行缔造出来的。 她想到这里,豁然开朗般抬起头——如今是什么时候? 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五月霜! 原来仙君早就给了她答案,只是她从没去细想,也根本想不到。 “仙君,这千百年里,你缔造了阆风苑,只为保存五月霜?”卫芳衡语气艰涩,“所以没有人能在碧峡找到五月霜,因为你放在了阆风苑。” 九百年,阆风之会至今九百年,这个秘密守了九百年。 曲砚浓没有回应。 她定定望着手中的五月霜,她终于想起来,关于这只宝盒,她究竟忘了什么。 她忘了,她丢过一样东西。 那东西是她自己丢掉的,丢在了上清宗,等到时机合适,她应当去取回来。 可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曲砚浓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除了她所丢失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几百年前,她渐渐沉沦于道心劫,无法对抗, 也无处脱身,于是想了一个很疯狂的主意, 将某样能扭转局面的东西留在了上清宗,交给了夏枕玉保管。 她与夏枕玉立下约定, 等到时机来临后,夏枕玉会传讯来呼唤她,而她则会依照约定去往上清宗, 取回属于她的东西。 那应当是个很非同寻常的东西, 让她孤注一掷,寄托了全部的希望,在寄存了那样东西后,她就飞速地陷入了渊深的道心劫里,淡忘了爱恨和悲欢, 再没想过化解。 道心劫直指她的内心,她唯一的敌人是她自己。 最后的底牌如果被她自己记在心里,也就不再是底牌了,所以她对自己施了法术,遗忘了那样东西是什么, 又忘了她的遗忘。 等到夏枕玉依照约定来唤醒她,她会本能地找到那个空的宝盒, 在她自己也无从推断的一系列契机下打开它, 在看见盒中空无一物后, 想起她曾将五月霜保存在阆风苑里,也想起她曾经遗忘了自己的东西。 所以夏枕玉才会突然传信过来, 说要帮她化解她的道心劫;所以她才会找到那个卫芳衡从来没见过的宝盒,随手递给戚长羽作为奖励;所以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那个宝盒,想起漫长的过去。 ——在此之前,她只是想借用五月霜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的神妙,钓出暗藏着的檀问枢,仅此而已。 曲砚浓默然。 饶是她已深陷道心劫,悲欢都淡去,这一刻也忍不住惊愕:她竟还藏了这么深的后手,她竟瞒过自己数百年! 谁能想到?她也想不到。 人最不会设防的对象是自己,而道心劫里,她的对手也正是自己。 “曲砚浓。”她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的人,“你还藏着多少秘密?” 连自己也骗过。 “仙君?”申少扬久久等不到她的下一个动作,忍不住轻声叫她。 曲砚浓叹了口气。 她想起来了,于是她很为难。 五月霜是她留给自己的线索,在数百年前的计划里,她打开宝盒,想起往事,取出五月霜,动身去上清宗,拿回自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是能用得上五月霜的。 事情一如她当初的计划,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她在没想起这件事的情况下,已经许诺要把五月霜当作奖励送给阆风使了。 仙君是个体面人。 仙君可以装聋作哑,可以“被奸人蒙蔽”,但仙君不可以出尔反尔。 太不体面了,太没格调了。 曲砚浓看看申少扬,再看看五月霜,八百年没这么为难过。 问题在于,她根本不知道五月霜在她的计划里究竟占据了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是一个单纯的线索?一个用来交易的筹谋?还是一个无可替代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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