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几枚空竹筒握在手心里,风漫进来,月色薄薄的,在窗台落了层清霜,她无端地感到点熟悉,仿佛从前也这样焦急地等过一个人的信。 那种等待时的焦灼期冀,那种久候不至时隐约的失落。 哪怕这次没有收到信,下次还是信心十足地狂奔过来。 这种情绪并不陌生,她怔怔的,觉得心口有点儿酸,连指头都发麻。 “少君?” 厉天见她出神,不由唤了一声。 “啊……”龙可羡胡乱地拨着桌上的纸,灌了两盏茶才把那种情绪驱走,而后翻了翻坎西城地图,提笔圈出两片地方,“恤商令明日就要提上朝堂了,你带二十个生面孔,把衙门府库看起来,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龙可羡为什么会北上?就是为封殊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秋燥风寒,小心烛火。 烛火。 这两个字一直烫着龙可羡,哪里来的烛火呢?她思来想去,只有衙门府库,北上的银子全数囤在府库里,靠那几个差役哪儿镇得住?若是一把火放下去,这些日子的安排全要化为飞灰。她有试错的资本,但她不想让阿勒的银子打水漂,这一仗要打得漂亮才行。 恤商令明日在朝堂上提出来,这是龙可羡和骊王谈好的日子。 一项政令的推行需要商议、核定,通过之后还得缮写、经各方会签,再传到地方少说也要半月。但明日衙门府库的银子便会动起来,开始购进囤积在坎西港的货物,王都里的大老爷们传信传得再快也不可能当日抵达坎西,她要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厉天走后,龙可羡重新倒在床上,把枕下的信摸出来,正着念了遍,倒着念了遍,念到昏昏欲睡,那信纸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往下落。 阿勒接住了。 他手肘抵着膝盖,把一团信纸上下抛着,说:“把火油柜点起来,再提速。” 在他身后,舷窗外的粼粼波光迅速后退着,拉出了混乱的光潮。
第127章 吉凶 卯时, 天色昏黑,朝会的长鼓逡巡在重重宫门间,长阶上殿门紧闭, 宫卫垂手肃立。 直到卯时中, 侧门稍稍开了一角, 早早候在侧旁的内宦提着食盒、拎着铜壶鱼贯而入。换过一轮茶水, 再出来时,匆促的脚步悄悄地延向了深宫内苑。 “朝会还在开着呢, ”小太监隔着帘子低声道,“三州旱情议了半日,几位大人把赈灾抚恤的银子都拨得痛快,还议了些修筑宫苑和加固护城河河堤的事儿。” 帘子静静地垂着,里边没有声响, 小太监心有惴惴,没敢抬头, 半晌才看到帘子脚轻轻磕了磕。 宫女从里边出来, 扶起了小太监, 往他手里塞了把茶果子:“公公辛劳,先用些果子吧。” 没给赏钱, 却给了茶果子,这就是要再探的意思, 小太监意会,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 日轮抬升,天已大亮,散朝的鼓声荡开了云潮, 曦光从观天台碧瓦淌下来,从前殿一路淌到后宫。 又是个把时辰, 小太监步伐匆匆地来,进屋就磕头:“朝会已散,陛下留了三位阁老和孟东巡抚,并户部吏部两位大人。陛下重提三州旱情,再讲了秋收和赋税,孟东巡抚李澶便上奏,提出了恤商法令。谁知刚提出来,还没议呢,徐阁老便犯了咳疾,这会儿正传太医。” 李澶是皇后族叔,而皇后是骊王在封地时所娶正妻,骊王即位后要搭自己的班子,先提拔起来的就是李氏,中宫无子,所谓外戚就构不成多大威胁。而李氏偏居封地已久,往上跟真正的世家大族搭不上边,往下也看不起那些末流小户,自然想借着骊王登基彻底把家族打进权力中枢,便只能依附骊王,甘愿把自己当作新王手中刀。 故而在骊王的安排中,三州旱情、秋收、赋税都只是投石问路,他就是要几位阁老痛痛快快拨出赈灾银子,再由李澶提出恤商令,这般,就不会被那些老狐狸以国库空虚的理由给否了。 李澶提出来后,骊王采纳并抛出去,这就能正式地把事儿摆到台面上来议,只要提上日程,这项政令就能推及坎西城。 谁知道这当口,徐顷奏这老狐狸竟当庭犯了“病”,硬生生打断了庭议。 宫女掀帘而出,搀人的时候往小太监袖里塞了只钱袋:“这天儿骤变,眼看要落雨了,贵妃娘娘忧心陛下身子,偏殿里温着药茶,劳烦公公端了给陛下用了才是。” 小太监悄悄掂了把钱袋分量,顿时喜笑颜开,接连磕了两个头才退。 屋里侍候的人一走,帘子便乱了,石述玉抱着臂,从屏风后折进去:“恤商令,骊王胃口还不小,拿什么去恤商?国库里边的银子他调不了,就凭在封地里攒的那点家底儿?连坎西港一间商行都吃不下吧。” 龙清宁姿态娴静,正在绣一块帕子:“用私库来行政令,石统领今儿没睡醒来的吧?” 那针线就在她指间来回穿梭,石述玉看着就晃了神,觉着哪是没睡醒,简直还在梦里!他咳了声,才看到帕子上那团黑乎乎的球:“什么丑东西,也值当你来回绣。” 龙清宁没接这话,她把尾针收掉,平铺开来,就是一块猫扑绣球的帕子,龙可羡前些日子传信,次次都要提那只小黑猫,还要画下来给姐姐看,龙清宁便绣了块帕子,帕子轻,夹在信纸里不碍事,正好能捎给她。 “除了私库,骊王还能从哪儿调集银子,那些小门小户只能造点势,真到要掏钱的时候他们顶个屁用,是龙可羡?”石述玉刚坐下来,忽然福至心灵似的,一个接一个地串了起来,“还是哥舒策?!”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南边的银子你们也敢用!” 龙清宁侧了头,揉了揉弯得僵硬的颈子,微微笑着说:“与南边有什么干系?这银子从北境来,干干净净。” 明面上自然这样算账,里边的门道谁不清楚,石述玉冷哼。 “骗鬼吧,北境早被战事拖垮了,少说还兵归田休养生息个五六年才能缓过来,哪儿来的银子。” 他越想越不对劲:“你当他哥舒策是什么大善人么?先不论此事成败,这银子你们用一分,就要偿他三分,我看此事成比不成更可怕,若当真成了,骊王拿什么偿他,拿半壁江山吗?引狼入室,引狼入室!他昏了头,竟不知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凶邪?” “凶邪也好,善人也罢,这是前朝之事,后宫不能干政啊,”龙清宁侧了头,挑起眼,就这么轻悠悠地说,“即便他是个凶邪呢,吃得到我头上来么?” 若是不干政,她让人给骊王送药茶干什么?石述玉又不是傻子,这里边必然有他不懂的门道,他还想反驳,却被这神情绊住了口舌,闷了半天才说。 “就算成了事,骊王又能如何?一个涪州学府就让他焦头烂额,还妄想吃下航道,也不怕噎个半死。” 成不成还两说。 龙清宁搅着桂花蜜,看到远天的云团沉甸甸,驱着风势大举来犯,顷刻间就压沉了宫檐一角,便问:“什么时辰了?” 石述玉说:“巳时。” 巳时,行市已启,坎西港应该动起来了。 龙清宁嗅了嗅桂花蜜,神情冷静,别说事成,就连恤商令能不能议定,都还是件没谱的事。 *** “若是议定了,此次就是师出有名,奉命行事,若是未议定,此番咱们就成乱臣贼子了……” 尤副将笑了两声:“乱臣贼子,怕个蛋!咱们不是没当过。笔杆子嘴皮子都在别人手中,咱们只管握住了刀把子,天也能捅下半片来!” 行市一开,各家商行就教人堵了个水泄不通,尤副将领了支小队,乔装改扮混在对面的茶坊里看着这些场子。 茶坊二楼开阔,人都挤到了街上,摩肩接踵的,一片热闹喧腾。 哨兵端着茶,被他吓得哆嗦:“我不想当乱臣贼子,这坎西逍遥城,我还没尝过滋味儿呢,届时教人打出去了怎么办?” 尤副将眯着眼,把茶梗捻出去:“要尝滋味儿,先数数你压鞋底那些铜板儿!就这点出息,出去了别讲是少君跟前的人。” 哨兵不服气,把脖子一梗:“就是少君出的主意,我俩说好的!此次事毕就要往坎西城里最豪横的销金窟去,那还要什么铜板,跟着少君大把大把撒金珠就是了!” “……”此时街尾忽然扬起尘灰,喧哗的街市似乎静了一瞬,尤副将一把按下哨兵脑袋,定睛看过去,是坎西府的司户老爷领着衙役登了衡历商行的大门。 坎西府衙的司户,姓钱,正是涪州学府出来的学子,此刻走进衡历商行,脑门上就闪闪发光地顶着天子门生四个字。 衡历商行是坎西港里少有的不背靠士族的商行,他们最初只是几个兜售海物的商人辟出来的一个门面,没有走士族的门路,自去府衙记了名,凡是小门小户都可以在这儿挂牌子卖,在这条长街里,衡历商行不起眼,不挂金幌不铺华阶,甚至连匾额都灰扑扑的。 首先进衡历商行就是正举。 航道封了这些日子,还能撑下来的只有背靠士族的大商行,这些大商行从来都不是骊王的目标。 反观衡历商行,里边的商户无一不是背了累累债务的,都在卖地卖宅子卖仆从,货再压一日,光是利钱都能逼死人,这些人如今已经不想借海令的风口一飞冲天了,只想保住祖宗留下来的一亩三分地,先抄掉他们手里的货,这步棋就算走稳了,若有余力,还可以搬出恤商令敲敲大商行,若是遇到胆小些的掌柜,也能刮一层肉下来。 越来越多人聚集在衡历商行外边,甚至有精明灵巧的小厮在从中穿梭,四处询问消息。 “骊王要吃小虾米,池子里的大鱼也要待不住了,”尤副将捻掉花生壳,扔进嘴里嚼,“下去探探,报给少君。” 话尾巴刚落下,哨兵就踩着窗沿荡了出去,落在衡历商行屋顶,贴着听了许久,随后又像只风筝似的,把自己越放越远,直到踩住一道镶金嵌玉的窗沿,他低头看了眼,心道好生豪阔,一脚下去就是百十两银子。 哨兵咻地荡进屋里头,稍稍稳身,便听见屏风后边笙歌曼乐,探头一瞅,翠幌间闪着润亮的耳珰,到处是香风滑纱,白花花的臂膀晃得他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美人们端着杯,抱着琴,掐着花地追着一个人,那人在屋里上蹿下跳,简直拿出了逃命的架势,不是少君又是谁! “来得好!”龙可羡抱头就蹲,躲开了美人喂来的酒液,“把人清出去!” 哨兵看得目瞪口呆,闻言撒腿就跑。 “你!胆小!”龙可羡倏地站起来,哪知眼前又压过来两团白玉,她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重新抱头蹲下去。 等掌柜带走了依依不舍的美人儿,龙可羡满头满脸的脂粉,坐在榻上累得眼都直了,上阵领兵都没有和美人周旋来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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