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有多问。从北境到王都,从王都再到坎西港,余蔚跟着少君,仅仅半年时间。她知道以她这资历,远不到能把自己当中枢心腹的时候。 又说起闻商道六间铺子的人手安排。 正事都交代清楚,前前后后花了一个时辰,余蔚识相,在天黑前出了白崖小院。 *** 余蔚今年三十有二,出身祈国制墨大族,二十年前余家卷入一桩旧案,举族发配北境,最后只活了她一人。这小半辈子,风光享过,搓磨受过,她早琢磨出了自个儿的一套生存法子,这套法子说好听是八面玲珑,说难听是圆滑世故。 半年多前,余蔚只是北境桓城善堂的一名小小书吏,管些登记造册的小事,对这位北境新主,也只是在百姓口中捕些只言片语。 甚么“斩监军驳圣意,样样做得出格”。 或是说“一人一马一杆枪,千里驰骋扫麦庄”。 还有首童谣,据说是北境王策军时所讲,大街小巷的孩子都会唱。 把这些只言片语搓成麻线,大体能织出一个目如铜铃、身高八尺的彪悍大将来。 不曾想,碧海三山给少君挑选南下伴行之人时,余蔚在雪光梅影里见着的,却是个有些孤僻的女孩儿。 寒冬腊月,风割得人脸生疼,她没穿大氅,只着薄蓝掐银的素裙,独自顺着台阶往上走,像要走入云端里。 经过余蔚身旁时,带着清浅的苦药味儿,人看着也有点倦懒,皮肤白得能透出底下血管,一旁的侍女嘀嘀咕咕,说是战时落了伤,还没好。 但余蔚觉着奇怪,因为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见到龙可羡。 日子再往前挪个把月,大抵是战事初歇的侍候,那天她下衙早了,紧着时间去买三油坊的鱼干。 在回云巷里,看见驿站门口站着个人,也是一身素蓝裙衫,腰间掐着三十六道细褶,裙摆随风荡开来,很是天真漂亮。 那姑娘被一群长毛恶霸堵住了去路。 那些平素里正眼都不瞧人的绒毛小崽子们,一个个的,喵呜喵呜围着她绕圈,尾巴一摆一甩,拍得她裙摆啪啪响。 有那更不要脸的,当街就卧下,眯着眼露出了柔软的腹部。 而那姑娘垂头看了会儿底下,全不理会,巴巴地看着远处,像是等什么人来接。 北境夹着雪片的料峭冬寒里,两人匆匆打了个照面,余蔚尚且不知这是未来的主子,再擦身就是在梅枝牵雪的碧海三山。 那日余蔚长身跪拜,一誓三礼,拜高旗拜族徽,成了北境王手边人,因着年纪小,不足二十岁的北境王,身边人都称少君。 她是想不痛不痒地过一辈子, 还是被那荣华富贵腐蚀了心志,罢了罢了,富贵险中求。 余蔚唯一感到奇怪的是,短短一个月时间,回云巷里被猫围堵的少君,和碧海三山梅枝天光里的少君,看起来简直天差地别。 分明是同一副壳子,却像是一层鲜丽的漆色被抹掉了,只剩留白似的淡漠。 “噗噜噗噜。” 傍晚时分,雨停了,天际乍然破开一道惊人的橙黄,满院子都是浮漾的碎光。 龙可羡扒着窗棂,探头看出去,头发上,鼻梁上,都敷着暖融融的光线,那些被抹除的色彩,像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又回到了她身上。 余蔚想起少君被嘬得发红的嘴唇,以那里尤为明显。 从北境往南行,有个文雅的叫法,叫走春。 是说从地荒人稀的裂土之滨,越往南走,越是新草如绒生机勃勃。 余蔚走在青石阶上,她觉得,少君寻到自己的春了。 *** 接连两个响晴日。 空气中水汽迅速收干,被雨蛰压在地下的暑热轰轰烈烈地返上来。 屋里架着水芭蕉,徐徐地将冰鉴寒气送往各个角落。 龙可羡推门进来时,手臂疙瘩先浮了一层,抬眼就见阿勒一副少爷款儿,支着腿在榻边翻看书册。 听见响也没抬头,翻过一页书:“案几上,白的是霜酪,浇你喜欢的白桃浆,果子是街尾松子铺的,剥好了你尝尝。” “你剥的?”龙可羡捏了一颗进嘴里。 阿勒笑了笑,说:“买的。” 松子在口中碾碎,香味漫进齿颊,龙可羡别过身去,端着霜酪,两口喝完了,转头摸帕子时差点撞上一道鼻梁。 书册孤零零地躺在窗下高几,被水芭蕉一页一页扇动,阿勒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身旁。 “找什么?” “帕子。” 阿勒贴心地往前靠,手臂从龙可羡背后伸过去,从虬枝挂案上把帕子勾下来。 半个环抱的姿势。 他的手臂线条带着热度,清晰地传递到龙可羡背后,她看不到,却在这种微妙的传递里感知得淋漓尽致。 这两日她不在白崖小院,船上添置东西,此事要紧,余蔚没法拿主意,龙可羡便在船上盯了两日,这才得闲回来。 阿勒没跟着,他留在白崖小院,安分得简直不可思议。 这招有点高明,惹得龙可羡总忍不住想他在小院做什么?他的鼻尖是不是也总有萦绕不散的水汽和青竹香? 阿勒拉开身位,掌心里还握着帕子,龙可羡已经在思考中不自觉地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猫样儿地,舔食着乳白的霜酪,最后舌尖一卷,卷入口中吞下去。
第22章 私奔 “咕噜。” 龙可羡只是咽了口水,就发觉阿勒眼里的墨色又氲上来了,像个失控的先兆,预示着潮湿的水汽即将弥散。 龙可羡咳了一下,把神情摆得严肃:“这会儿先不盖印。” 话一出,那点墨色顷刻消散,变成了潋潋的笑意,阿勒握着帕子,把她舌头扫过的地方擦过一遍。 “好,这会儿先不盖,明日盖,后日盖,我们来日方长。” 龙可羡脸颊微烫,脑中闯入一只急于采蜜的蜂,嗡嗡的搅得人脑袋发晕,她点了两下头:“我还没想好……” 这是一句自言自语,她很快就自个掐断了,而后摸摸被擦过的地方,“疼。” “疼么?”阿勒把帕子拢进手中,“我被啃了满身牙印子,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院,也疼呢,要不你摸摸,心尖都缺了一块儿。” “没丢你,”龙可羡的手被摁在他胸口,被那沉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指头发麻,悄悄地蜷起,小声说,“船上装弩机,我问过你来不来的。” 阿勒只着绸子,又柔又薄,被这一蜷,挠得胸口发痒,对这句话罕见地反应了许久:“弩机?装弩机做什么?” 龙可羡瞟他胸口,把手慢慢收回来,掰着指头挨个数:“南边乱,海寇,水鬼,游军,还有狩猎者,”她挺起胸脯,理所当然道,“若是拦我的路,打他们。” “……”行,很出息,这哪儿是带她回家,这是奔着干仗去的。 龙可羡见他面色复杂,又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便伸出指头往那胸口戳过去。 “去看看?” *** 龙可羡说的是驽机,阿勒看着船左右侧舷足足一人高的巨大床弩,缓缓问出:“弩机?” 飞鸥船原身是渔船,头尖肚宽,船型流畅,这会儿已经看不出半点渔船的样子,除开弩机,还有两排钩索架,置放竹钩、犁须镖、弓箭,连船舱都给拆了半间,堆放酒桶和石块。 简直是个金戈铁臂的海上杀器。 这是奔着把家里的天捅个窟窿去的! “哥舒,过来。” 阿勒还在思索怎么把孩子往友善和谐的方向引导,是不是要寻摸个老先生,用仁义礼智信好生浇灌一番,衣袖就一紧,龙可羡又拽着他往甲板前去。 接连的雨天把穹顶洗得发亮,饱满纯粹的瓦蓝,日光烫得海面片片金鳞,不见半片云絮,叠帆吃着风,船只从金鳞中破开水道,绕着白崖缓行。 阿勒往后搭着手臂,看龙可羡麻溜地踩上一架九发连弩,把需要三四个大汉拉动的弩弦拨得跟棉线似的,弩弦卡进勾心,在绷紧时发出滞涩浑凝的声响。 旁边船匠往后退,把甲板留给两人。 阿勒发上,臂上落着阳光,还是一副仗着好皮囊吊儿郎当的不羁样,很懒,很招人。 可眼神过分专注,他看龙可羡活动着手腕,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细白腕骨,在动作中半露的手臂线条同样很漂亮,纤韧,蕴含力道。 “砰!” “砰砰砰!” 弩箭飞射而出,扎在崖壁上,溅出了碎石。 “看见吗?”龙可羡指着崖壁问他,她鲜少这么激动,脸颊红通通。 “一弩九发,连距离都分毫不差。” 龙可羡喜滋滋地笑,她得意时,并不完全释出情绪,而是弯点唇,先看阿勒,见阿勒目不转睛盯着她,眼里的得意劲儿才急急飞出来,大声说:“海寇、水匪、狩猎者,一支箭一串头。” “?”阿勒脖颈发凉,半晌不知道怎么应,最后揉了把龙可羡发顶,“有志气是好事。” 这怎么回事,此前的艳册画的是南北双王金风玉露,你侬我侬,她是半点儿没当真,豪言壮语都立到他头顶去了。 阿勒屈指扣着船舷,开始想歪招。 ***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日头一口气爬过半边天穹,而后像是脱了力,又红又圆地往下垂落,举目都是热烈的橙红色。 龙可羡给阿勒展示了船上所有武器。 余蔚半道上过船,见少君那兴奋劲儿,连带着看阿勒的眼神都不对了,从“颇有手段”到“狐媚惑主”只要一瞬间。 阿勒没顾得上旁人,他在这过分细致的展示中也品出些许异样。 你说她只想着给他看弩箭飞射,看竹钩锁头,又不全是,她每做一件事,眼神就往阿勒身上落,就像…… 阿勒见过荒野里的雄狮求偶,必定先展示自己强悍无匹的实力,才能获得母狮垂青,龙可羡就像那匹雄狮,在直面危机之前,展示自己的能耐,然后理所当然地将对方纳入保护范围内,再堂而皇之向他索求忠诚,索取身躯。 “……”这他大爷的确实是龙可羡会干出来的事! 阿勒有意拉长两日空白,时间会延长亲吻的滋味,让它在独处中发酵,凭着龙可羡的性子,只要亲吻造成的刺激足够强烈,她会反复咂摸,反复回味,然后主动向他靠近,要求再来一次。 这是阿勒原本的设想。 但谁能想到。 小少君忙活两日,整了一出反攻。 傍晚时分,甲板风大,两人肩身都沐着橘光,海风扫起龙可羡的发丝,耳边的那一缕被阿勒伸指勾住了,没有把它挑到耳后别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在龙可羡耳边微妙地停了下来。 停得龙可羡住了口,从前面滔滔不绝的情绪里出来,跌入这微妙的时刻,半懂不懂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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