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信得过我,我帮你瞧瞧?”白若月出来透气,刚好看见范无咎。 范无咎应声随她上楼去了诊室。白若月拿出脉枕,示意他将手腕放上去。她的指尖落在他手腕脉搏上,沉思一会儿,“凡人的脉搏。” “什么?”范无咎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看向她时,忽就生了旁的情愫。原本她为他看诊,这没什么。原本她指尖探脉息,也没什么。可就在她说出这么一句奇怪话时,他忽就察觉到了来自她指尖的清凉,还有自己心上的悸动。 一凉,一热。一静,一动。两相比较,格外明显。 他觉得喉咙干得很,别过头去,看着窗外。 “没什么。”白若月心里想着的是,青广陵和黑无常在孽镜地狱里都没醒来,所以肯定是凡人的脉搏啊。她腹诽一句,自己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又道:“范公子一切都好,估摸许是近来雨水多,潮气过甚,才睡的不踏实。” 范十一问:“白姑娘,那需给我家公子开些药么?” “不必,”白若月道:“是药三分毒,不是什么严重的毛病。若是心里有事,去实践了;若是身体乏力,就歇着。总归睡不好的根本,就在这两件。” “那让我家公子在此歇一歇吧。”范十一说得别有用意,因他知晓,范无咎之所以心里有事和身体乏力,那原因也都在眼前的姑娘。 白若月笑了笑,唤人泡茶来。她推开房间里的窗户,道:“范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在这里听雨烹茶,小坐一会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范无咎心道,今夜想来必会好眠。 范十一脸上明显露出笑来,“我去看茶,你们聊。”说罢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窗外雨连连,但见客舟江上,云低断雁迎着西风。 “你在想什么?”范无咎发现白若月站在窗边看了许久江上风景。 他看过去,无非雨中行舟,日常而已。 “你看苍生多渺小……”白若月指着江上摇摇晃晃的小船,道:“一个大浪打过去,船就翻了。顷刻间,里头的人尽数没了。” 原来她是在感叹人生无常。 范无咎走过去,也站在窗边,与她同向而立,道:“你在悲悯苍生的时候,殊不知,你也是苍生一粟。” 白若月侧头望向他,忽就笑了。眼下场景她觉得熟悉。曾几何时,她与黑无常站在白府外的津渡上,也是并肩同向而立,不过那时候望着的是一池西湖,如今见的是雨中寒江。 她沉吟片刻,“如此,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范无咎问:“何人?” 自然也是眼前人,不过是他的本身,不是凡间肉/骨。白若月想说,像她所认识的鬼仙黑无常,嘴上却道:“好人。他救人不留名,却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他不在意。他惯见遍生死,早已将死看淡,何况旁事?他总是对万物都不在意,若是我同他说方才这一番话,想来他必会和你一样,劝慰我不必感怀伤神,你我都不过沧海一粟,何必去喟叹沧海呢?” 范无咎顿了顿,垂眸看着她,有些紧张,“是你喜欢的人么?” “不是。”白若月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范青许的面庞,她不自觉地笑道:“我喜欢的人,是就算知晓会玉石俱焚也要拼死一搏的人。他从来知晓自己是沧海一粟,也知滴水挡不住汹浪,可也愿意去做逆着水流的那一滴。” 离开济善堂,范无咎走在雨里,站在方才两人瞧过的江边。 他回首望向济善堂的楼阁,幽幽叹了一句,“她不喜欢我。” 范十一方才见两人谈笑风生,以为聊得很好,没想到公子却说了这么一句。 在他看来,这句好没道理。就道:“公子痴人!哪有是单凭喜欢之语而成眷属的?” 见公子不出声,范十一继续说着:“你看街上人来人往,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百人之中,能得心头好者不足其一 。男女之爱,床笫之情,是长厢厮守慢慢陪伴培养的。所有幸福之人大抵如此。你待她好,始终如一,她也必会爱上你。往后有了孩儿,更是牵绊。我瞧过书上的夫妻长久,现世的伉俪情深,古来今朝都是如此。” “是么……”范无咎问。问完又道:“十一说得对。”心底又知道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尤其对她而言。 范无咎转身,不再看江水,嘴角淡淡一笑,似下了什么决定,“十一,明日去找媒人吧。” “公子此话当真?”上一回公子还说要让人悄悄去打探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说亲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虽然范县令不是公子生身父亲,可义父之情,也是为大,此事要同县令大人说一声再动。” “不必。”范无咎道:“未见起成,你先去办。”如此说是因为他心里已然有数。明知道只有千万之一的可能,可他也想去争一把,只因自己第一眼见她时的那句,若是早些遇到她就好了……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觉得该是十足把握才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范无咎说着心底极笃定的、却又没有缘由的想法,“她不愿意……” ---- 这个故事有一半是真的,我听来的。我那时沉浸满是愤恨的悲伤里不可自拔,并不知晓该如何处理这样哀伤愤怒又无能为力的情绪。后来那句话,让我走出来——你在悲悯苍生的时候,殊不知,你也是苍生一粟。
第95章 烹茶試探 五日后。 钦差大人吴因入了青城镇,宴会众人。 白若月在莲苑里等到半夜,才等到精疲力尽回家的范青许。她随手接了范青许脱下的外衫,迫不及待地问道:“公子,可是见到吴大人了?他可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官?” “你怎么猜到的?”范青许晓得月儿聪慧,却没想到她猜的这么准。 “今日吴大人宴请,你回来已是三更。身遭并无半点酒气,可见你不是去吃酒了。不吃酒,还忙到这个时候,该是促膝长谈来着。”白若月笑着道。她浸湿了帕子,拧干递给范青许。 “月儿厉害!”范青许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又将帕子扔回到铜盆里。 “我瞧出来了,公子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觉得吴因大人是可信之人。”范青许声音里充满了欣喜和激动。 白若月细细问来:“如何可信?” 范青许答:“他拿了圣旨要将易州、青城之地的贪腐一查到底。不单是东大泽堤坝一而再、再而三出问题的事,修建堤坝的银子哪里去了、赈灾的银子哪里去了、年年交不上去的税收又到哪里去了?此番种种,皆是暗环相扣,揪出来的话,那枉死的众人也会沉冤得雪。” “他若是假意督办,实则敛收银钱,与范县令、王大人等为一丘之貉呢?”白若月想帮他反复验证。 “吴大人已是能上达天听之人,若这都不成……”范青许如何没想过白若月说的情况呢。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那我也没有旁的出路了……” “所以你同他已经暗地结交了?”白若月试探着。 范青许没回答,也没有否定,“如今我要快些找到那个账本。” “账本上面有什么?”白若月一直诧异,总不能范县令蠢到把自己的错处都写在上面。 “有几月几日谁到了望春楼,花费了多少银钱。还有疏通关系、各种巧立名目的账目。” “这只能说明他作为朝廷命官开青楼,于理不合,却不是什么把柄。” “那个账本里涉及银钱的总数,大到令人咋舌,可占比青城镇全年税收。这就是问题。官商勾结,由此可见一斑。” 上一次两人在思思别院的祠堂里,根本没有找到账本,白若月不解,“你怎么晓得账本上写了什么?” “无意中瞧见过一回。”范青许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重生之事,也不打算同月儿说。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被范青许无意瞧见?除非这人是青广陵,同自己一样进入孽镜地狱的时候,熟悉前世过往,或者……范青许重生时,带着前世的记忆。 白若月想再试探一次,就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昨日瞧见黑无常了。” 范青许吓了一跳,忙将手抚到白若月额头,“可是病了?烧坏了脑子?” “没有,逗你玩的。”白若月心道,原来范青许是知晓自己重生的,所以才总是很悲观,他并不看好眼下的局面。 “吴大人,是个好人。”范青许不想月儿担心自己,宽慰道:“他已经暗暗在查范县令的问题,眼下最主要的是,找到证据。” “所以,我们要再去一次范府。”白若月道,“但是却找不到借口,如今范县令很谨慎,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于家中宴请宾客。你在等一个机会。” “月儿,很晚了,早些睡吧。”离再次找到账本越来越近,范青许越谨慎,即便月儿什么都猜到了,他也希望不论自己结局如何,月儿可以幸免于难。 “我觉得,这事,大可以去找范无咎……”白若月点到即止,转身去睡了。 范青许迟疑了。他如今晓得范无咎是好人,可他要对付的毕竟是范无咎的义父,亲情之前,人是很难做出是非抉择的…… 很快,盛夏过了,秋日即临。 镇子里的雨一直没有停,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放晴过。 白若月有时候在想,这孽镜地狱里是不是被北辞下了蛊,所以才要一直下雨。 入了八月,这里已经开始转凉了。 最近范青许总是出去找范无咎,只希望找到机会去范府再探一遍别院祠堂。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这日,范县令宴请众人,说要为钦差大人吴因践行。 吴因奉命来此地,已经待了许久,总有归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酒楼选在城中第一楼,这夜宴是个人人各怀鬼胎的筵席。 酒桌之上,范县令觉得送走吴因,好日子又来;吴因暗暗筹谋着如何出其不意,假意离开,实则捉出范县令的马脚;南守仁、印夫子之流则是人前装得一派祥和,背地里许久不玩乐,忍得牙痒痒;范青许扮作与众人都不相熟,当一个不过是一心想在官场上混个脸熟的秀才。 在场所有人之中,只有范无咎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存在。因为他瞧见范青许吃了不少酒,担心他今夜不能去接白若月,就望着窗外的雨,心里焦躁极了。 他既想让范青许去济善堂接白若月,又不想范青许去。 若是他去了,自己今夜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番想,着实是个小人,很不应该。因为若是他不去,白姑娘一定会伤心吧。 酒过三巡,吴大人没有散的意思,仍是拉着众人饮酒,范青许在座,不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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