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不是坐马车来的,身后只有两个家仆并一位身体丰腴的妇人,据说是为夫人这胎找来的奶娘。 巫箬叶身姿如柳,梳着少女发髻,沉默的家仆替她脱下带帽披风,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淡青色裙装。 她的情绪鲜少波动,最起码魏熙没见过她太多生动时刻,对谁都是低眉顺眼的,看似相处融洽,实则心不在焉。 “熙儿。” 巫箬叶不会因为孩子小就态度轻慢,牵着魏熙的手,顺着点灯的走廊往客居去,说话有商有量的。 “我已听闻街上的事,锦衣卫得令动手镇压流民,见了血,你爹娘恐怕夜深才能脱身,你那边院子不安全,暂且歇在我这边吧?” 魏熙没什么意见,只是很担心柔弱的魏夫人:“母亲怀着弟弟妹妹,今夜是要宿在外面吗?” 有没有地方住还不一定,官员夫人们搭棚施粥确实慢慢疏散了人群,眼见着再给点银子就能暂且稳住,乾德帝口谕下来——锦衣卫拔刀杀了一个老乞丐,场面登时更加混乱。 丫鬟们上菜,巫箬叶坐在凳子上替魏熙理了理衣领,条理清晰给他一一讲明,最后总结道:“不必担忧,待你睡了,我去寻阿姐,亲自护送她回府。” 魏熙想了想,还是摇头:“母亲说了,不能叫小姨落单,您此行只带了两名家仆,若留下来保护我,您自己就不安全了。” 巫箬叶摸了摸他的脸,什么也没说。 乾德帝生性多疑,本朝文武官员一律不许养府兵,只有留了极少部分旁支在盛京城中的巫氏例外,除妖世家的家仆是从小经受训练的,比府兵好用,乾德帝就算不满,也没有名头勒令巫氏遣散家仆。 可惜巫箬叶是旁支族叔外室所生,能分到两个随身家仆已是极限。 父母都在外面,魏熙纵然担忧,小孩子的身体也扛不住疲乏困倦,皱着团子脸睡倒在书桌上。 巫箬叶抱他去睡,刚除了鞋袜,外面传来兵荒马乱的声音,大喊着说老爷夫人回来了,又喊夫人要生了。 她掐醒了魏熙,带着人去魏远卿和巫泽兰的院子。 魏远卿抱着妻子回来,脚步慌乱,自己与怀中人俱是衣衫染血。 早就在府中住下的产婆和医士都进了产房,魏远卿没处落脚,就在院中站着,垂在袖中的双手不停颤抖。 浑身都是刺鼻的血腥味,来自巫泽兰。 “……”僵硬的手中突然多了一点柔软的触感,他低头看去,魏熙仰着脸看他,小幅度地摇晃他的手。 “父亲,母亲在哭。” 他说的是巫泽兰生产的惨叫。 巫箬叶把孩子带过来,没同魏远卿说话,进了产房,煎熬至天明,产婆和医士慌慌张张跑出来磕头,让大人和公子去见夫人最后一面。 魏熙被父亲握着的手蓦然抓紧了。 母亲生下了妹妹,皱皱巴巴的,很小声地在襁褓里哭。 巫箬叶从床头退开,衣袖遮住手臂上被掐出的伤,慢慢挪到离他们一家人很远的窗边,指甲抠着窗棂。 “大人。”魏夫人已经被收拾了一番,除了面色苍白疲惫,看不出任何将死之相,但是房中愈发浓郁的血腥味说明了一切。 难产血崩,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最佳救治时辰,已经无力回天了。 魏远卿握住她的手,饱含愧疚地唤她:“泽兰,是我不好……” 本来还有半个月才临产,是他执意在外面亲自盯着民众疏散,拖到锦衣卫拔刀引发骚乱,人群拥挤,巫泽兰被撞到了肚子,被迫早产。 巫泽兰扯出温柔的笑:“不必如此,不是大人的错……人都有一死,泽兰不过先行一步。”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摸一摸魏熙的头:“我儿聪慧,母亲也不瞒你,往后……你要将小姨当做亲生母亲一般孝顺,保护她,听她教导……” 魏熙清澈的眼睛里淌着泪水:“母亲能不能不死,熙儿不想您死。” “傻孩子,生死哪由人定呢,”巫泽兰的目光开始涣散,又抚摸到身边襁褓中哭着的女婴,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到窗户边的人,“箬叶……姐姐自知对不起你,但是我的女儿,不能一出生就没有娘……求求你,求你……” “……”巫箬叶背对着她,隐藏在烛火的阴影中。 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房中一时寂静,灯油燃尽,烛火跳动得厉害,巫泽兰仰躺着,似乎已经知道了妹妹的答案,喃喃道:“章台杨柳绿如云,忆折南枝早赠君……箬叶,谢谢你……” 人死灯灭,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小姨变成了魏熙的新母亲,她仍住在客居的院子里,魏远卿则宿在书房。父亲更加苍老了,头发胡子灰白掺杂,哪怕巫箬叶梳起成熟的妇人发髻,为他量体裁衣时依然看着像他女儿。 展开双手由她量着腰围,魏远卿低头看她头上的珠钗,“钗子旧了,明日下朝回来给你带一套新的吧,你喜欢花样的还是蝴蝶的?飞鸟似乎也不错。” 巫箬叶蹲下去量他的腿长,看鞋子的磨损,心里打算着再给做一双鞋,“我不用那些,给阿枝买吧,熙儿生辰也快到了,他的砚台前两天碎了,你若有空,去挑个好的带回来。” “好,”嘴上答应,其实已经想好要买什么样的。魏远卿看着她收起线绳,忍不住跟着走了两步,谈起另一桩事,“国祀将至,陛下要带皇贵妃一起游街,巡街的锦衣卫增加了一倍,先前说的带你去看游街……恐怕要耽误了。” 他害怕再出什么乱子,叫他失去箬叶。 巫箬叶端着绣篓跨过门槛,闻言顿住,“……那日必要文武百官同行,夫君自己注意安全。” “嗯。” 细雨朦胧,花泥冲到廊檐下,他们静静地并肩站了一会,丫鬟撑着伞送巫箬叶回客居,路上遇见魏熙带着妹妹玩儿雨水。 魏南枝才两岁,小小的一团,已经十分伶牙俐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魏熙念诗她也念诗,魏熙又说:“南枝是笨蛋。” 魏南枝兴高采烈:“哥哥是笨蛋!” 然后抓起泡在雨里的蚯蚓塞进魏熙手里:“蛇蛇给哥哥!” 魏熙淋着雨跑了,南枝被巫箬叶捉回来,帕子擦干净她的小胖手,抱着她去追魏熙:“不要玩儿蚯蚓,小心手烂掉。” “姨母,蚯蚓,给哥哥。”南枝学舌,又表示要把蚯蚓抓起来送给哥哥。 魏熙跑回了自己的院子,洗手换衣。不多时,巫箬叶抱着南枝也到了,他便安静看着她给妹妹洗手。 “今日温书了吗?先生布置的课业如何?”巫箬叶一心二用,考察着魏熙的功课。 魏熙坐过去给她背书,南枝坐在巫箬叶怀里吃糕点,没穿鞋的小脚丫子往哥哥身上踢,魏熙面上不计较,暗地里挠她脚心。 南枝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在巫箬叶怀里扭来扭去。 无忧无虑的童声清脆,丫鬟忍不住跟着笑:“小姐真是可爱。” 被滚了一身糕点渣子的巫箬叶面色松动,染上无奈的笑意,把南枝掰正了笑,免得她呛到。 魏熙和妹妹闹着,余光瞥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蹲在门外,黑沉沉的目光渴望地望向这边,望向巫箬叶膝头撒欢的南枝。 那是个和他一样大的男孩,却比他瘦太多,穿着不太合身的巫氏家仆衣服,衣摆湿透了,像阴暗角落里长出来的蘑菇,又像没人要的一堆废弃物。 对上魏熙的目光,他悄悄地撤到门后面,仍偷偷从门缝里看着巫箬叶。
第85章 折骨枝(六) “哥哥吃糕,姐姐也吃糕。” 国祀这天,沈尚书的夫人带着女儿来府中做客,巫箬叶和沈夫人合绣一份要献给皇后的万寿图,三个孩子就放在屋子外面玩儿。 沈嫊蔷比南枝大两岁,是个小淑女,她母亲不许她蹲在地上玩儿泥巴,因此对在花丛里摆了一团一团的泥巴糕点表示拒绝。 “我不吃这个,这分明是泥巴饼子。” 南枝挽着袖子,心态很好地把泥巴饼子团成了泥巴圆子,重新捧到她面前:“那姐姐吃甜团。” 沈嫊蔷:“……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吧,南枝并不气馁,转个方向递给魏熙,“哥哥拿着。” 魏熙捉住她的小胖手,莲藕一样白嫩的手臂上多了两个红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 “魏南枝,你笨死了,被什么虫子咬了?” 小南枝也看见了红点,脏兮兮的手就要挠,被魏熙钳住,他很严肃地说:“你别玩儿了,也别乱抓,我去高医士那里拿草药膏,你跟她一起去洗洗手。” 这个“她”自然是沈嫊蔷,沈嫊蔷睁着眼睛,“去哪里洗?” “去鱼缸里把指甲洗干净再叫丫鬟打水,”魏熙安排得明明白白,“别叫她一身泥去母亲和沈夫人面前晃。” 不然给外人留个不爱干净的印象,往后提起这件事,魏南枝一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了。 思虑很多的魏熙离开花圃,沈嫊蔷只好提着比自己更矮的团子去够鱼缸里的水,好不容易给南枝洗干净了,她自己袖子却湿了。 “我娘肯定要骂我了。”沈嫊蔷苦恼道,南枝为了帮她免于训斥,当着沈夫人的面把自己的茶泼在她袖子上。 小小的沈嫊蔷被她的智慧折服,一个两个都被抱去换干净衣服。 看破一切小把戏的沈夫人对巫箬叶笑着感叹:“好机灵的小丫头。” 大约是刚才喜欢的姐姐没有接受自己的泥巴糕点,南枝一直惦记着,她先换好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扯巫箬叶的袖子讨点心。 沈夫人逗她:“小孩子吃多了甜食坏牙,肚里还会长虫,你怕不怕?” 南枝奶声奶气保证:“我和沈姐姐分着吃,不会坏牙。” 巫箬叶含着浅笑摸摸她的头顶,将木盒中的酥饼递给她:“拿好别掉了,出去玩儿吧。” 南枝自己抱着木盒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沈嫊蔷,双眼努力不去看飘香的酥饼,想了想她又跑去花圃蹲着,看怀中酥饼和自己捏出来的有什么不一样。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南枝的糕点被抢走了,她认出来是姨母院中那个干杂活的小哥哥,他抢了木盒,就躲在花丛里,当着她的面开始狼吞虎咽,吃得渣子到处掉。 “这是我的。”南枝说,她不敢抢回来,因为这个小哥哥和魏熙差不多高,却比魏熙看着凶多了,明明一张脸长得还算漂亮,眼神却叫人不寒而栗。 小哥哥充耳不闻,吃完了把盒子还给她,一抹嘴就要走。 南枝生气了,扯他袖子喊起来:“那是我的糕点!你吃了我娘给我的糕点!” 小孩一下子甩开她,恶狠狠地瞪她,仿佛南枝才是抢了东西的那个人,他很少说话,一开口就有点哑:“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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