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特来作证,确有此事。” “某也作证,证据确凿。” 哪有什么“特来”,都是半夜三更被顾将军的亲兵敲开家门,“请”来此地的。 其余诸人纷纷点头如捣蒜。自己因渎职而被牵连,丢了官帽是小,被顾昔潮这煞神捉住便是不妙。 毕竟,顾大将军手起刀落,不差再多几个他们的人头,就算远在京都的皇帝要治他滥杀官员的罪,他们的尸身也早就凉透了。不值当的。 顾昔潮神色平和如常,轻抚袖口,道: “按大魏律,罪当如何?” 县丞忙不迭回道: “当杖责五十。” 虽只是五十杖,可大可小,可生可死,全凭行刑人的心意。 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众人心里深知顾昔潮这摆明了是要杀一儆百。 如此一来,哪怕势力强如宗族,今后也得忌惮三分。就算若再出了“鬼相公”这档子事,也会因今日之事投鼠忌器。 顾大将军虽已放逐北疆多年,雷霆手段可一点不逊于当年倾轧朝堂之时。 县令擦了擦汗,当即下令“即刻行刑”。 周贞膝头一软,跪入雪地,申辩道: “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啊……是、是鬼相公!要不是那恶鬼,我也下不了手杀阿茹啊……” 骆雄那只碎碗仍在他跟前,冷笑道: “仵作验过了,碗里残留着砒霜。这毒是你下的,药你是喂的,可无人逼你,关鬼相公什么事?!” 周贞痛哭流涕,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朝顾昔潮跪爬过去,喊道: “我也去投军!只要将军饶我一命,我做什么都行!” 见男人提步走到他面前,周贞以为有救,又连连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破了皮,在雪地里晕开血块。 顾昔潮扫了脚底的人一眼,冷冷道: “杀妻之人,也配入我军中?” 他踱着步子,来到周贞的面前,微微屈身,道: “她嫁你为妇,一生托付于你,你为人夫君,不尊她爱她,还背信弃义,下此毒手。” “顾某此生,最恨你这等杀害至亲之人。” 周贞大骇,一身皮袄子裹不住肥硕的肚皮,如蛆虫一般瘫倒在地,大喊着“大人饶命啊!” 顾昔潮略一低头,低沉的声音只有周贞能听见: “你不该来求我。” “我近日方知,这世间原来真有冤魂,确有地狱。待你下到地狱,面见尊夫人,去求她宽宥罢。” 语罢,便撩袍离去。 周贞瘫倒呜咽,县令挥手致意,衙役围了过去,开始动手。 刑杖高高举起,沉沉落下,惨叫一声盖过一声,直到渐渐微弱下去,再也没声了。 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在新雪里蔓延开去,洗刷肮脏的尘埃,渗透陈旧的冻土。 顾昔潮立在正中,只静静看着,幽黑的双眼如凝深渊。 四面阴风猎猎,鼓动一袭玄青袍衫,他脚踏血海,鬓染霜雪,宛若地府阎罗,人间判官。 …… 周宅院子里一道蜿蜒的血痕,经由大雪覆盖,浮在雪地上薄薄的一层淡红。 顾昔潮阔大的氅衣迎风飘举,他的身侧一两步开外,几名蓟县的官吏正朝着他点头哈腰,一时与纸人空洞的瞳仁两两相对。 骆雄正在一旁训斥官员: “那十九名女子的案子,也不必我们将军亲自来查了吧。” “不用不用,哪敢再劳烦顾将军。下官马上去办,一定秉公处理。事毕整理完卷宗,再誊抄一份呈给将军过目。” “义庄里那些女子尸首呢?” “自然是要下葬的。下官已派人寻得一处风水宝地,请大人跟我来。顾将军英名盖世,我等景仰多年……” 沈今鸾朝天翻了个白眼,呛声道: “顾将军好大的官威,那杀妻的罪人都收拾干净了,总该动身去寻鬼相公了罢。” “还有一事。” 顾昔潮带着纸人,身后跟着一队铁甲挽弓的亲兵,一道来到了蓟县北面的一座山麓上。 从马上望去,此地积雪方化,松柏屹立,萧萧木叶落于中间一片空旷的土地上。 十九个新挖的土坑,还有十九块墓碑,还有,从义庄里搬来的十九座棺椁,静置雪地。 赵羡挥洒起满袖的纸钱,底下,一丛堆积的金元宝熊熊燃烧,化为缕缕青烟,飘向半空。 棺椁周围的军士们得到顾昔潮的示意,开始抬起棺椁缓缓埋入土坑之中,将这十九名女子下葬。 众人唱起了送葬的哀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抑扬顿挫,婉转动人。 纷飞的纸钱下,飘扬的余烬里,顾昔潮默默扫视了一遍十九座墓,沉声道: “女子生而为人,不一定要作为谁人的女儿,谁人的妻子,不必非得入谁家的祖坟,才算有归处。我今日替诸位新立坟冢,收敛尸骨于一处,入土为安。” “从此,己身便是归处。” 语调沉毅,掷地有声。 就算作为孤魂下葬,独立一座孤坟,又有何不可? 我,便是我自己的归处。 沈今鸾细细品着这一句话,心神震荡不已。 她的四周,静静飘落的纸钱忽作漫天飞扬,犹如欢欣鼓舞。树影随之婆娑,响振一片枯枝林木。 这些死去的无辜女子,自今日起,脱离了夫家,自己有了坟冢,也有了归处,便可以往生,轮回转世了。 敬山道人赵羡正半蹲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册子,一一为这些碑文描上黑墨。 一如赵氏祖宅供桌上的灵位,写着死去女子的姓氏。 唯独不同的是,这一回,顾昔潮命赵羡单独为这些女子立墓造碑,用的并非是夫家的姓,而是她们原本的姓名。 她们,不再是谁人的妻子,只是她自己。 赵羡手端着黑墨,正在描写最后一块碑上的人名。被军士领来的周贵,朝着那墓碑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哭得泣不成声。 碑上阴刻的字描完了墨,一个一个全露了出来, 上面赫然是“孟氏讳茹之墓”六个大字。 “嫁入周家之前,她叫孟茹。”顾昔潮望着墓碑,道,“从此,她不再是周家娘子,只是孟茹。” 而后,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来,不动声色地落在她面上。 “孟姑娘,”顾昔潮眉峰微动,缓缓地道,“她是孟茹,你又是谁?”
第16章 荒坟 坟前一曲挽歌唱尽了,半空中洋洋洒洒的纸钱寂静无声地落满白茫茫的雪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也不催促,只等她作答。 “贱名不值一提,恐污了将军尊耳。”沈今鸾咬着牙道。 闻她此言,顾昔潮眉梢一动,似是不悦,修长有力的五指轮流叩动着腰际的刀柄,流露出几分微微躁意。 纸人还被顾昔潮揽在臂下没动,沈今鸾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后路。 下下之策,不过就是魂体破纸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个魂飞魄散。 “她呀,不过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赵羡的声音从后传来。 他撒完最后一把纸钱,急匆匆地来到顾昔潮面前,解释道: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魂魄差点要消散,我做了个纸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当时族老们催得紧,我就让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过,她的身世也可怜极了,没有至亲,也没有爱人,连坟头都没一个,魂魄差点都要散尽了……就算是在我遇见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惨的一个了。” 他一面卖惨,一面还抬袖抹眼,故作垂泪状,眼缝里还直给纸人使眼色。 沈今鸾压下怨怒,也垂下头去,装作黯然难过的样子。 她心道,赵羡这小子能处,竟然还没忘记她教给他的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如果顾将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实说来,我是你在路上捡来的魂魄,看我孤苦无依,即将魂飞魄散,便将我封入纸人里,当作鬼娘子,好有个归宿。” 只因,赵羡捡她是真人真事,再怎么逼问,都问不出来破绽。 唯有真诚,才是最大的把戏。 赵羡依葫芦画瓢,照她指示一口气说完这一段后,声音怯生生的,还有几分阴阳怪气: “说来,是将军你强抢了纸人,和她拜了堂成了亲,我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切记,这纸人不可焚烧,不可浸水,避潮避热避利器……她魂魄虚弱,将军可要懂得怜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鸾笑意凝固在了面上。 没想到赵羡素来畏畏缩缩的窝囊样,这胆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当时不过权宜之计,可不能作数的。”她摆摆手,慌忙矢口否认,“怎能辱没顾将军清誉呢……” 赵羡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崂山精进道术,定为你再塑个肉身,到时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鸾眼前发黑,真想掐会儿人中。 所幸,顾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压,一言不发,再未深究追问。 赵羡离去之后,沈今鸾定了定神,咳了几声,转而推进她的目标: “依照那个孟茹姑娘所说,她阿爹是在崤山北发现了鬼相公的尸骨,可是,那里已靠近云州……” 她熟悉云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丧最远不过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云州地界。 当年一战之后,云州已为北狄人占据,常派游骑在四处巡逻。顾昔潮亲去寻访鬼相公的衣冠冢,万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场恶战。 顾昔潮为北疆戍边主帅,若是不慎遇险,定会累及边防。 即便她一心要寻尸骨,即便她对顾昔潮恨之入骨,也不愿拿大魏边境安稳冒险。 “我欲探云州。” 她讶异回首,只见顾昔潮已从树间折下一株枯枝作笔,在雪地上画起了什么。一旁的众将士很快围拢了上来,都是他身边执掌一营的千骑长,一个个神情严肃。 沈今鸾轻扫了一眼他所画,顿时眉目一凛。 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她一眼看出,这是北疆边防的舆图。 他早已事先谋划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袭。即便无他坐镇,他麾下边军也能抵御攻势。 顾昔潮一面在舆图上比划,一面对众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险难料,朔州三镇,托付于诸位。” 沈今鸾瞧着他肃穆的神容,轻哼道: “这架势,怎么这倒像是安排后事了呀。” 她望着顾昔潮指挥若定的样子,想到当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阵的。她歪头看了看他画在雪地上的布防图,随口说: “朔州东多林木,地势复杂,才一队轻骑巡逻太少了。” 顾昔潮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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