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计了!” 那人不知何时借由浓雾掩护,割断了绑腰的绳索,逃走不见了。 顾昔潮眼角促狭了片刻,独身往前走去,扫了一眼地上的箭矢数量,又拾起一支看了看。 而后,他取出一根新的绳索,环在纸人的肩头腰际,绑了起来。 “哎!你做什么?”沈今鸾惊呼之时,已从他臂下旋到了他背后。 绑着纸人的绳索两端,他系在了自己腰间,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淡淡地朝她道: “得罪了。” 沈今鸾来不及说什么,只见他一下子抽紧了绳索,她在纸人里的魂魄便被迫趴在了他脊背上,寸寸贴紧他带着体温的衣袍。 “你!”她凝在舌尖的“大胆”二字出不了口,只见他已空出来的一双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来,在火杖上的烈焰处来回炙烤。 沈今鸾明白过来,他将她绑在背后,是要腾出一只手来射箭探路。 箭镞上燃起来了一小团火,顾昔潮一手搭弓,一手张弦,射向前方的浓雾深处。 这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点燃了夜空,所过之处,明光照耀,穿过大片浓重的黑暗,几道人影在焰光之中一闪而过。 前面有埋伏!约莫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顾昔潮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令道: “如此甚好,一网打尽。” 顾四叔那是装疯卖傻,以顾辞山的尸骨为诱饵,与同伙一道设伏在此地,意欲将他们这行人引入陷阱一一绞杀。而顾昔潮,早料到顾四叔诡计多端,正是要深入虎穴,将计就计,将所有逃出关外的罪人一并捉拿。 虽然对方人数远胜他们,但这群人不过散兵游勇,岂是顾昔潮营中精锐可比。 众军士神情振奋。终于可将那群追了数年的人全部抓回来,一时士气大振,在静夜之中嘶吼着向前。 走了半刻有余,趴在顾昔潮背上的沈今鸾忽觉身下一轻,纸人像是在微微晃动。 她发现,晃动的不是她的纸人,而是顾昔潮整个人似乎在颤抖。 他不知为何屈了身,右手紧握着雁翎刀拄在地上借力,刀身因主人发颤而嗡鸣不已。 骆雄最先发现异样,冲了过去,低声道: “将军……” 火光照下,沈今鸾这才看清,这数日来,顾昔潮面色的苍白不是雪光所映,发青的唇瓣也不是光线太暗,而是真的毫无血色。 她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大臂那道伤口上。 她依稀记得,这是她与顾昔潮重逢的那一场喜丧,他突然现身,是为了护住喜轿里的纸人,才挨了那些藏身棺椁的刺客一刀。 那些贼人,竟然在刀上涂了毒。 他连日奔波,一刻未停,支撑到了今日,已是毒性发作。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无措。主将负伤,他们的战力便损了大半,如何应对数以两倍的敌人? “无妨。”顾昔潮原地停了片刻,已迅速做出了决断,指向前方,“走。” 他奋然拔刀,起身继续往前,众人紧跟上了他。 疾行之中,脚下踩过的几粒碎石往前掉落下去,几声清脆的响动之后,最后再也了无声息。 顾昔潮骤然停步,举起刀拦住了紧跟着前行的众人。 骆雄举起火杖往前照去,只见脚底的嶙峋怪石一片一片地低下去,再往深处竟是一处不见底的深渊。 那人竟将他们带到了绝路。 身后不断有箭矢纷至沓来,密集如阵雨,处处杀招,是要置他们于死地。顾昔潮的亲卫虽皆是好手,拔刀斩箭,且战且退,也渐渐被逼至崖边。 顾昔潮脚踏崖石,将手中的火杖掷了下去,火光倏忽而逝,化作一点微渺的火星子,最后才渐渐湮灭。 他望了一眼底下隐隐可见的火光,从容不迫地令道: “此崖不陡,下去。” 前是深渊,后有虎狼。走投无路,两害相权取其轻。眼见将军已作了指示,众人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攀岩而下。 沈今鸾绑在他背上,可以看到他因中毒而泛青的唇瓣,紧绷的下颔线,青筋贲张的手腕,坚实有力的大臂肌腱,沿着山石一块块地攀下去。 “嗖——” 崖顶数支利箭击碎积雪,直向攀崖的众人刺来。 尖锐的箭矢不断擦着纸人手臂而过,沈今鸾的魂魄甚至都感到箭镞的寒意。 即便赵羡走前对顾昔潮千叮咛万嘱咐,说她这纸人如何脆弱,魂魄如何虚弱,但是,事实上,确没什么能伤到她的。 顾昔潮却用氅衣将纸人紧紧包裹住,迅速下行。 避箭之时,他踩上了一块裂石。沉积了许久的力量终于溃散,如同绷直的弦骤然断裂,失力滑了下去。 男人已下意识地将纸人从背后环至身前,自己背靠大地,才倒下去。 轻飘飘的纸人被他抱在怀中,一道下沉,直至滑落到了崖底。 身后是男人如此熟悉又熟练的动作,沈今鸾浑身一僵,陷入了巨大的懵怔之中。 她感到纸人空乏的心好像在跳。 只不过,是在回忆里跳动。 少时在京都的上元节,一夜鱼龙舞,顾家九郎也曾背着走不动路的她回家。 “沈十一,快醒醒,我还是带你翻墙进去,不然被嬷嬷看见,又要罚你闭门抄书了。” “又要翻墙啊,这次别再摔了。” “信我,这次我们爬树上去。” 她困得不行,趴在他背上经由墙边的杨柳,翻上了围墙,长袍锦边拂过墙上瓦片,婆娑轻响。 这一回,是细弱的杨柳枝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嘎吱一声”折断了。 少年劲臂一收,熟练地将她护在身前,滚落墙下。 二人一道摔在墙内的草垫上。那块草垫地因被压过太多次而凹陷下去。 她又一次摔在他胸膛,毫发无伤,听到他落地时闷哼一声,还照旧问她道: “沈十一,你没事吧?……” 那个时候,顾昔潮只会唤她“沈十一”,而非后来的“皇后娘娘”。 待她惺忪睁眼,还来不及嗔怪,少年已纵身一跃,攀上了树,在墙顶上回眸,看她一眼,眉眼含笑,锦袍翻飞。 一眨眼便跳下不见了。 崖石被箭矢击碎的积雪还在身旁簌簌落下,少时的回忆转瞬即逝。 沈今鸾听到粗重的气息,回首,只见身后的顾昔潮背倚岩壁,已是力竭。 方才,他护着纸人重重落地之时,她倚在他身前,感到他因毒性发作整个人动作迟缓,意识浑噩,不似寻常清明。 纵使顾昔潮平日里身如金刚,无坚不摧,到底也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而此刻毫发无损的她,连气息都无,只是一缕鬼魂罢了。 沈今鸾垂眸,轻轻叹息。面对他突然的舍命相互,她颇是费解。 身后的男人似是低喃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沈今鸾恍惚了一下,倏然抬眸,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鬼使神差一般地,她的魂魄微微凑近,凝神听着。 崖底昏暗,男人眼帘微阖,昏昏沉沉,浓睫在眼下投下一道促狭的阴影,像是一丝难得的破绽。 “沈十一,你没事吧……” 他无意识地道。
第18章 惊觉 “顾昔潮,你唤我什么?” 沈今鸾如堕幻梦,颤栗地吐出一句。 男人似是昏了过去,再没开口,只有越发沉重的血腥气在周遭弥漫。 大地忽然一阵震动。 地面一阵飞沙走石,密集的箭雨自崖顶袭来,每一寸寒芒都带着致死的杀机。 军士们紧紧贴着岩壁作为掩体,透过石缝之间举目凝望着十余丈高的崖顶,辨别着敌人的动静。 月黑风高,原本空无一物的黢黑崖边,乍现几道火光,人影幢幢。 漫天箭雨就从那重重光晕里袭来,尖啸声惊破夜空。 流矢零落的间隙,一道黑影迅雷之速穿过纷急的流矢,如暗夜里的一道孤星,横扫箭雨。 弹指之间,敌人射落数支箭矢已被挽在他的弓弦之上。 “是将军……”众人惊叹。 跌落悬崖的顾昔潮突然只身站了起来,收刀在侧,劲臂挽起身后长弓,张弓搭弦,五指勒紧。 黑暗之中,众人屏息,只能听到弓弦一寸一寸绷紧的声息。 “嗖嗖嗖——” 数道利箭在他手中如流星穿破云雾,从底下直直射向崖边高处的那团火光。 火光登时灭了一处。 箭无虚发,一击即中,光晕里的人影倒地,崖顶传来几声怒骂。 紧接着,像是领头之人中了箭,阵阵箭雨便渐渐弱了下来,为底下的人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顾昔潮放下了长弓,又缓缓地后倚在岩壁支撑着身体,沉声道: “那几人曾在我军中号令弓箭营。他们中了箭,暂时不会再进攻了。” 他瘦削的下颔绷紧如弦,面色沉定冷静,一声令下: “你们,先走……” 男人双眸垂着,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再歇片刻……” 话音刚落,他眼帘一阖,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如一座高山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顾昔潮像是拼尽了仅剩的力气,为自己的亲兵杀出了一条生机血路。 “将军!”众军士冲过去搀扶浑身是血的将军。 “将军在发热!这般死战使得气血上涌,毒性发作更快了。” “方才将军拔刀帮我挡了不少箭,是我太没用了,没能随将军突围……” 骆雄等人面色沉痛,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若能和将军一般悍勇就好了。 顾昔潮摇摇头,薄唇紧抿: “若我撑不住了,你们便自己去找出路。性命可贵,不可、不可轻言放弃……” 唇色发青,语如梦呓,再度陷入了昏迷。 众军士们面面相觑,起先没有人动,后来不知不觉散了开去。 听着男人沉沉的呼吸,沈今鸾极力平复下心绪,恍惚之感才渐渐消去。 无论是生前与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还是北疆再逢他落魄得大不如前,在她眼里顾昔潮就算是只剩一把断刀,也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他的身躯像是生铁浇铸,因为冷漠而坚硬无比,无法被摧毁。当年相斗,她时常嘲讽他是一个没有心的死人。 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顾昔潮这般模样。 即便死前恨毒了顾昔潮,也曾无数次想过亲手将他千刀万剐,可此时此刻,她却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毒发死在这里。 至少,不是在这里。 沈今鸾攥紧了手,魂魄因意念大动,使得纸人近乎站了起来。她平视四处,忽然看到一块岩石底下压着一条眼熟的红绸。 沿着蜿蜒的红绸望向不远处,她又看到一抬坍塌的喜轿,杠上残留的白幡迎风飘扬。珠帘背后,十余个嫁衣纸人横斜其中,身体碎烂坍塌,空洞的眉眼阴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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