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东加一队巡防。” 沈今鸾又瞟了一眼,继续道: “此处本有条河阻断,可寒冬河面结冰,北狄人或许也能过河。” 顾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面深浅。” 一道道军令下去,众将士各自领命,带兵驾马离去。最后余下的,都是一直在顾昔潮身边的亲兵,不过二三十人,皆是轻装简行。 出发之时,顾昔潮向自己的坐骑走去,不经意地道: “你对朔州三镇的边防,甚是熟悉。” 沈今鸾轻咳一声。 能不熟悉么,云朔二州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幼时待得最久的故乡。 在她才刚会爬的时候,阿爹就抱着她上沙盘,让她拿军旗当小玩意儿耍了。父兄与部下商讨重要军情之时,也从不避着她。 沈今鸾却并不心虚,反倒有几分骄傲。 北疆男子多有从军,家家皆是军户,并不足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厉害的将星。 于是,她便正气凛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过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见多怪的样子。 顾昔潮在马上仰首远眺,面色无波,鬓边一缕白发在风中温柔拂动。 从前,只能在梦里见到的人,又看见了,恍如初见时灵动。 只静静听她说话,他便轻轻莞尔。 跟在顾昔潮身后的几名亲兵睁大了眼。一人实在没忍住,一踢马镫上前,扯了扯骆雄的袍边,小声道: “刚才,将军是不是对那纸人笑了?”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着二人嬉闹,也难得含笑,一本正经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给你做媒。” 她跺了跺脚,一头埋进阿爹怀里,闷闷地道: “阿爹,今天连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们一齐爽朗地放声大笑。 可后来,宠她的阿爹大哥,还有明亮如朝阳的二哥俱都战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见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为何会有她二哥的旧衣? “将军!” 一声惊呼,沈今鸾思绪骤断,回首望去。 骆雄在不远处飞奔而来,语气微颤: “这儿的坟头在、在动!”
第17章 破绽 阴恻恻的风从破碎的坟头涌出来。 众将士紧握着刀,面色且惊且惧,只围在那处坟头几步开外,一动不敢动。 坟头闪过阴森的银芒,顾昔潮视若无物,阴沉着脸疾步过去,两侧的军士迅速为他让开一条道来。 那坟头背后的土包里,雪屑冻土之中,隐隐露出羊头纹的胡袍一角。 只见顾昔潮举起雁翎刀,在坟头轻轻一挑,土块松动一下,接着整片坟头轰然瓦解。 里头竟是一个空荡荡的土坑。 顾昔潮臂挽长刀,接过亲卫的火杖,径直往坑底探去。 火光深入黑暗,照见一道人影蜷缩在乌漆墨黑的坑中角落,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了双目,以手掩面,额上的疤痕在光下狰狞显现。 骆雄眼睛一亮,纵身一跃,一把将人从土坑里拎了起来,冷笑道: “可算找到你了。” 不是别人,果然正是那日消失的顾四叔,还穿着那日的紧领胡袍,浑身灰扑扑的沾满尘土污雪,已是瘦得两颊凹陷。 沈今鸾冷眼笑看。真是自作自受,这顾四叔被鬼相公抓来此地,惶惶不可终日,不饮不食,活生生在坟坑里躲了两日。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众人此行兵行险着,没想到终有所获。 那顾四叔一改当日的嚣张气焰,浑身颤抖,低声不停念叨: “别、别杀我……” 他瞳仁涣散,神志不清,手舞足蹈,状若疯癫,时有呼声一惊一乍,望着眼前一面墙似的军士们,指尖虚虚地指着众人,如醉酒一般呓语道: “阴曹地府……这里是阴曹地府,厉鬼索命来了!” 他的手定在顾昔潮面前,指了指众人,忽嗤嗤地笑出声来: “今日你们都要死在这里!” 骆雄便命人用绳索将顾四叔五花大绑,牢牢将他缚住,摇了摇头: “他好像已经疯了。” 顾昔潮俯下身,将火杖举到那人面前,冷冷唤了一声: “四叔。” 听到“四叔”的字音时,男人突然清醒过来一般,双眼睁大,指着前方的大雾之中,喊道: “九郎,你大哥的尸骨,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你快救救我,别让我死在这里……” 沈今鸾神情一动。 既然在此地发现了二哥的旧衣,还有顾辞山的尸骨,会不会也是她父兄的埋骨之处? 她心中激荡,再也按奈不住,忍不住直直地看向顾昔潮,等他行动。 可顾昔潮只是远望眼前的浓雾,浓眉微蹙,面上暗沉沉的。他手握着刀柄,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路。 她知道,他每每深思熟虑之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 若非顾忌暴露身份,她定然已开口胁迫他前进。 沈今鸾欲言又止,僵持之际,顾昔潮忽然下定决心,朝骆雄颔首示意。 骆雄抓紧绑着顾四叔的绳索,在小臂上卷了几圈勒紧,再有刀尖指在他背上,推搡着人往雾气深处走去: “走,带路罢。敢耍花样,一刀毙了你。” 崤山岿巍,草盛荆深。 山里阴寒,枯枝尚有积雪,惊鸟腾飞而起,抖落霜雪簌簌。 越往山里走,林深雾重,月色被云雾遮掩,越来越暗,身旁的人影都看不分明。 忽有风起于莽野,穿林而来,顾昔潮突然停下,猛然抬臂,示意身后众人止步不前。 下一瞬,几支箭矢“倏倏”落在一行人左右,深深刺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 众人拔刀躲避,骆雄猛地拽起手中的绳索,却感到力道轻飘,再拉来绳子一看,另一头已然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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