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这处竟然就是喜丧队伍最后坠落崤山的那处崖底。 粉身碎骨的棺椁和喜轿之间,落满烧了一半的金元宝和纸钱。此地无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树叶婆娑的沙沙响声,更像是老鼠啃噬谷仓的细声。 同时,她嗅到几丝异样的气息。 “谁在那里!” 到底是做了多年皇后,沈今鸾即便心中惧怕,仍然声色端严。 喜轿的珠帘被她的阴风拂开,露出一截打颤的枯骨。 四个正在偷食纸钱的小鬼,听到声音,绿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们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髅,气息却是一缕青绿色的魂烟。一个断手一个断脚,一个伛偻着背,一个歪着头颈,正呆滞地望着她。 沈今鸾念头一转,计上心来,故作震怒道: “大胆小鬼,竟敢偷拿本宫的冥钱?” 小鬼见了那纸人说话皆是一惊,壮着胆气抗辩道: “这冥钱撒在这里好久了,怎么会是你的?” “就是啊,你说这纸钱是你的,你叫一声,它们会应你么?” 沈今鸾冷笑不语,袖下轻轻一挥。 一刹那,阴风大作,喜绸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瘫倒的十余个纸人为她所驱动,在风中突然直立了起来,缓缓地向四个小鬼围拢,逼近。 小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连滚带爬,骷髅喀嚓直响,抱头痛哭道: “呜呜呜,娘子别打散我。我们四个都是四岁时失足摔死在这里,只能靠捡点纸钱吃饱……” “这些冥钱,本宫皆可赏赐于你们,”沈今鸾收了阴风,微微一笑道,“但本宫不养闲人,收了我的钱,便是与我结了契,就得为我所用。” 四个小鬼听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脸道: “我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没靠近人就会被灼伤。只有那种冤死的厉鬼,最是厉害了。若正好让他们找到仇家,杀人都不在话下。” 冤死的厉鬼……沈今鸾沉吟片刻,想起了赵氏祖宅那一排灵位里的鬼娘子们。 今日围袭顾昔潮的敌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关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离失所的仇人。 虽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从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鸾在纸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头,仰面向着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请娘子们前来。” 天地之间,静默了一刻,然后隐约传来幽怨的风声。渐渐地,四处风声陡然更烈。 沈今鸾面色苍白,凝神定气,平静的眸光如暗潮汹涌,杀意初显: “请娘子们现身!” 声音喑哑,掀起喜绸席卷,万千白幡大动,十余个残破的纸人迎风直立,每一个,都是一个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万里鬼哭。 如有嘈杂人语,如有嫣然笑声,又似阵雷轰隆隆地滚过,响彻天地之间。 “阴兵借道,诸鬼避让——” 四个小鬼吆喝一声,抬起喜轿,枯骨离地,灵活地攀岩飘动,大红喜轿在暗夜中化为猩红的一点,往那至高处的崖顶飞去。 黑雾之中,沈今鸾端坐喜轿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顽抗的军士们,还有昏迷的顾昔潮。 纸人纤薄的唇瓣翕动,朝那男人轻声道了一句。 …… 只一句,声如雷音轰鸣。 顾昔潮从短暂的昏迷中骤然惊醒,动魄惊心。 “将军醒了!” 身旁传来骆雄等人喜极而泣的呼声。 “你们都没走……”顾昔潮目光微动,一个一个望过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 骆雄扬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带的水粮只够一两日。说不好,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是我们拖累了将军……我们,与将军同生共死!” 敌军此时占据崖边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们苟延残喘,将他们困死在崖底,一网打尽。 一声轻笑传来。 “顾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这里,不会有一点活路。” 声音空蒙,不知何处传来。而身边众人却如若未闻。 像是幻觉,却清晰如在他耳边。 顾昔潮神色一顿,缓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带你们出了关,便一定会把你们活着带回去……” “活着,带回去……” 他喃喃自语,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殊死搏斗的一众亲卫,陡然变得凛冽如霜: “我此生所执之事未成,绝不会死在此地。再战便是!” “诸位与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过我,我尚有最后一计,定不会让诸位丧命于此。” 闻言,本是颓丧的众将士双眼发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将军所言,每一个字都能作数。 顾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长弓,照常往身边望去。 空空如也。 掀开身下氅衣之时,他神色一凛,懵怔之中带有一丝慌乱。 “人呢?” 一声平静的,却压抑着怒意的低问。 “什么人?”众军士四望,自从将军一举击落了那几个弓箭手,他们躲避掩体之中,再无伤亡,他在找的又是谁呢。 气氛陷入凝滞,顾昔潮目带血色,鹰视狼顾,声音犹如从喉底发出: “纸人去了何处?” 方才,他惊醒前,他分明听到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纸人……纸人刚才还在你身上的啊。”众人茫然无措,声色惊恐。纸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将军说成“去了何处”? 顾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皱,抬手扶住了额头,竭力地在回忆。 死一般的寂静中,良久良久,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深渊,沉黑的眸底血色浓烈,渐渐暗燃出一丝光亮来。 终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让他从昏迷中惊醒的话。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掌,深入他尘封已久的心脏,一把捏个粉碎。 钝痛之中,他却犹然生出一股荒谬的快意来。 熟悉的语调,与十年前于金銮殿上分毫不差—— “顾昔潮,你可别死在这里,当年的血海深仇,我还要找你一一算来。”
第19章 相见 崖顶高地之上,阴风拂过,几匹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声响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牵了牵马绳,朝立在崖边那男人走过去,担忧地禀告道: “老四,他们都中了箭,伤得很重……”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们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贯穿心口。 被唤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顾四叔顾单钧。他眯了眯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皱起来像是整只右眼都变了形,狰狞如兽: “我就不信这都困不死顾昔潮。” 他猛地踩烂了弓箭,刀疤之下阴骇的眼望着崖底,忽然高声喊道: “九郎,我劝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场,我等也会赐你全尸,保不齐你还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处。” 底下毫无回音。 顾单钧从鼻孔哼出一声。 顾家九郎向来敏锐,心思极重,无论他们如何激将都不肯出现,也不作声,让他们找不准位置射杀,还白白浪费了不少箭矢,折损了好几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无水无粮,围困他几日,不愁杀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当年一朝行差踏错,这十年东躲西藏,竟被顾昔潮这个小辈足足追杀了十年!今日终于眼见他气数将尽,好久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心情了。 “老四,来喝酒,顾昔潮逃不出来的。” 崖顶逃亡多年的顾家人,围拢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边的顾单钧。 他们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杀了顾昔潮永绝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从此高枕无忧。 “顾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剧毒,定是撑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 “还是多亏那个什么鬼相公。若非我们利用他娶亲,这数月来我们怎能一个个顺利逃出关外。” “是那些人愚蠢无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亏老四老谋深算!”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顾单钧却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经历,打断道: “鬼相公专杀羌人,但我们不过扮作羌人,与他无冤无仇,他来了也奈何不了我们。” 众人并不相信,继续饮酒作乐。其中一人爬起来,醉醺醺地去崖边小解,摸黑看着什么东西在碎石堆里一闪一闪。 竟是一只镶绣金纹的绣花鞋,不过他手掌大小,娇小可怜。 男人淫念一动,腹下勾火,心道这荒郊野外,正愁长夜漫漫,无处消解。 他来回把玩这绣鞋,爱不释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绣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惨白的纸钱。 他如烫着了一般,慌忙将那纸钱扔了出去。 纸钱悠悠散在了黑暗无边的夜色里。他的背后一阵阴风吹来,像是有女声在低低吟唱。 他屏息听着,竟恍惚听到一首歌谣: “新嫁娘,画红妆,红妆背后哭断肠。” “新嫁娘,铺喜床,喜床立在坟头旁。” “新嫁娘,见新郎,新郎埋在乱葬岗……” 这歌谣越往后,越不对劲了。他听得脊背发凉,汗毛倒竖,连裤带都来不及系上,逃也似地跑回了火堆处,将这怪事告之同伴。 众人酒酣饭饱,嘲笑他屁滚尿流的模样。 但很快,所有人的笑容便凝在面上。 目之所及,夜空之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凄白的纸钱,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精准无误地覆在几人的面上。 一阵急促又诡异的声响从空无一人的背后传来。 “咯吱咯吱——” 声响所到之处,一眨眼,离火堆最远的一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雪地里两道拖曳的血痕,在雾气里赫然出现。 众人登时起身,握紧了腰刀,睁大双眼,顺着血迹朝前看去。 若隐若现的雾气之中,竟赫然出现了一座喜轿。 血腥的大红之色在无边暗夜里犹为清晰刺目。 众人慌忙背靠着背,拔刀乱舞,倏然就被带走,死寂之中只剩远处偶尔传来的惨叫声。 眼看着身边活生生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顾单钧浑身发抖,壮胆大吼: “什么人?” 话音未落,他一只腿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吊起,在雪地上被拖曳了数十步,丢盔弃甲,强行带到了那一座喜轿面前。 一个嫁衣纸人,正坐在喜轿中,没有瞳仁的双目望着他,笑得温婉端庄,又邪气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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