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珠帘背后,那镶绣金纹的手正转悠着酒盏,听到尸骨一愿,忽微微一顿。女侍们大气不敢出。 御座上的铁勒腾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浓须密布的脸上遮不住笑意,大声道: “羌族归我北狄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你这小子还记着报仇雪恨。你阿爹,真是生了你这么一个好儿子,一个顶我生的八个废物!但是只可惜……” “只可惜,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当年本汗大败大魏军,夺下云州,那大魏军首领的尸骨,自然是我的战利品,本来予你一见,了却心愿,也是举手之劳。” “但大魏军首领的尸首,已在十年前被人偷去了!任是本汗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实在是可恶!” 他想起愤恨之处,暴躁起来,挥拳重重砸向案几,木制的案几登时四分五裂。 御座四面的女奴胡姬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避开。只他身旁的那黑发女子似是早已习惯,静坐不动,任由碎裂的酒盏砸在身上。 “尸首怎会被人盗走?”顾昔潮冷冷地道,“你说死了就是死了?” “今日我来,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台上有可汗亲卫被他气势一惊,目露怀疑,喝道: “我们可汗还会骗你不成?你一个羌人,既然说要为父报仇,我们可汗都说大魏主将死了,你还要大魏人的尸体,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汗,此子可疑!” 四面顿时剑拔弩张。 要是再问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虚空之中,沈今鸾看着顾昔潮,对他摇了摇头: “从长计议,全身而退。” 顾昔潮薄唇微抿,又看着座上的铁勒腾,道: “既是可汗一言,我信便是了。我等远道而来,既是公主寿宴,可否容在牙帐稍歇几日?” 铁勒腾眯眼看着他,又饮了好几口酒,低笑了一声: “甚好。” “你见了今日我牙帐强盛,大魏不堪,便该世世代代臣服于我。” 语罢,便招呼侍从给那一队羌人送上烤肉美酒,还召来几个胡姬在篝火前起舞。 舞乐声中,铁勒腾神志不清,将身旁的黑发女子扯过来,按在着她的头往下,俄而仰首长舒一口气,闷哼一声,酥了身子。 他望着底下孤身一人的男人,一把拂开下面辛苦吞咽的女人,站起身来,皮毛抖落。 “你为我除了阿密当这个叛徒,你要的尸首确实不在了,但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你这十五年一心报仇,怕是不知女人的妙处。我帐中有几个女奴,都是大魏的俘虏。你不是痛恨大魏人吗,你现在挑一个,今晚正好发泄你的仇恨……” 他脚下那十几个女奴瑟瑟发抖,在他威逼的目光下,在寒风中颤巍巍地脱下了身上的皮袄胡裙,露出洁白的身体下,隐有数道鞭伤。 底下那个黑发女子也听到了他的话,像是泥胎木塑动了动。她微微抬首,从散乱的黑发中,露出了一副空洞麻木的面容。 顾昔潮面无表情,垂下目光,忽闻耳边传来一声错愕的惊呼。 他偏过头,见沈今鸾瞪大了双眼,魂魄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求助似的地望着自己,嘴里慢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低声道: “算我,求你。” 顾昔潮没有应答,袖下双拳紧握。 众羌人心中有鬼,生怕露馅,只能硬着头皮,各自带走一个女奴,逃也似地进入为他们备好的毡帐。 莽机闭着眼,随手捞了一个,只想速速离开,岂料那个女奴大哭起来。侍卫上前,一鞭子打在她裸露的小腿上。 莽机面上凶恶,强拖着女奴走,一面低声在她耳边用羌语道: “我刚娶了妻子的,被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你别乱叫引人怀疑,我绝不动你,好不好?” 那汉人女奴似是听得懂羌语,满是泪花的双眸看他一眼,不再挣扎了。 铁勒腾又被胡姬灌酒,渐渐醉倒在地,见顾昔潮立着不动,便含含糊糊地低吼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挑?” 顾昔潮面色沉静,道: “我选她。” 众人看他目光所向,骤然一惊。 此人看上的,竟是伏在可汗膝上的黑发女子。那可是这几年来可汗玩得最有兴味的一位姬妾。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可汗的女人你也敢挑。”马上有一旁的弄臣跳出来。 顾昔潮冷笑一声,坦荡地道: “堂堂北狄可汗,众目睽睽,不会言而无信吧?” 一旁的带刀侍卫怒目而视。 一只袖手轻轻一挥,众侍卫见了来人一惊,登时不敢说话。 仍是那锦衣女侍款款走来,道: “公主感念你一片孝心。只可惜你要找的尸骨已被人盗走。此女乃是可汗宠妾,从来不会轻易予人。” “不会轻易,那必是要有条件了。”顾昔潮看破她所言,淡淡地道,“说,你的条件。” 那锦衣女侍微微一笑,道: “公主请你上前一步说话。” 顾昔潮浓眉一皱,跟着女侍才走上前,靠近高台珠帘。 只觉那珠帘后有一道锋利无比的眸光,正若有若无地端详着他。 未几,女侍又走过来,道: “公主见你佩刀精良,世属罕见,想借来一观。” 见顾昔潮不动声色,女侍便指着那黑衣女子,道: “你要此汉女一夜,公主也要你那宝刀品鉴一夜。可否请你割爱,仅此一夜?”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无声的商议之后,顾昔潮稍一迟疑,便将金刀从腰际解下,递了上去: “此金刀乃先父之物,只此一夜,望公主守诺。” 女侍双手接过金刀,朝他盈盈一拜,没入珠帘不见了。 珠帘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父汗一言既出,让他随意挑选,怎能那么多人面前失信呢?” 沉稳之中,还具有几分女子撒娇意味。 醉得昏沉的铁勒腾听见了,大笑了几声,声音含混: “老子既让你挑,便不会收回。这就依你,让她陪你一晚。这个汉女,颇有些趣味,你可千万要好好尽兴……” 铁勒腾咬牙说出“尽兴”二字,粗暴地拂开身上的黑发女子,起身搂着另外几名贴上来的胡姬,往自己的大毡帐走去,一面令道: “把这女人用铁链锁起来,送进他的帐子去。” 侍卫们得令,将女子送入一处毡帐。 帐中火炉烧暖,锦缎铺榻。一抹阴昧的烛光在垂帘间飘荡,尽是旖旎万般。 顾昔潮一入帐中,背身过去,静立不动。 入内的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女子扔在榻上,在她脚踝上套上了防止她挣扎逃跑的铁链,然后不怀好意地笑着离去。 女子无动于衷,空荡荡的黑眸映着烛火,却毫无光亮。 “嘶——”,火光倏然熄灭了。 只见那点名要她的男人已吹灭了烛火,在一片漆黑中缓步朝她走近。 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定是是嫌她一身伤疤难看碍眼,影响兴味。 她嗤笑一声,在他面前,一点一点褪去身上的残破衣衫,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身上忽地一沉,什么东西全然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 她一怔,惺忪睁眼,看到身上盖了一层棉被。 再抬眸,恍惚见到一片全然不一样的烛光。 他竟然又点起了蜡烛,这一回,是举在手中。 火光明灭,男人高大的身姿在这烛火光里宛若有了重影,竟像是有两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贺芸娘。” 懵怔之中,她听到这个陌生的男人低声唤她错失已久的名姓。 唤人姓名,如叫人魂魄。 她像是被唤回了魂,一个激灵,蜷起身子,躲在帐子后面,颤声道: “你是……你到底是谁?” “你有一位故人,要见你。” 顾昔潮沉声道,衣袍在烛火里拂动。 “芸娘……” 贺芸娘忽然听到一声哽咽的女声。 时隔二十年,再度听到故人的唤声,一如二十年前。恍若隔世。 她猛然抬首,满眼泪花。 模糊的视线里,只见那烛火一点一点晕开,昏黄的光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白影。 白影在她面前缓缓落下,在烛光里竟渐渐幻化成了真实的肉身。 那身影,虽有变化,却无比熟悉,那面容,如同描摹的画,映着昔日的影子,缓缓落入她的眼帘。 贺芸娘睁大了瞳仁,一惊一乍,身体颤抖不已,那道白影却好像颤抖得比她还要厉害,听声音,也像是在哭: “你别怕,是我啊,芸娘……” 那熟悉的女声轻轻叹息。 “当年,我去京都前,和你约好,等你成亲还要回云州送你一程的……你不记得了吗?” 一言一语,尽是当年之约。 一蹙一颦,仍是故人模样。 “十一娘?”她心头悸动,惊得失声,“你是沈家十一娘?……” “是我,我是十一……” 见她也认出了自己,沈今鸾点了点头,双目如有泪光: “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我还以为你也死了。” 贺芸娘呆呆地望着她,忽然面色大变。 她掠过沈今鸾朝她伸出的手,不住地往后退缩,直至床榻一角,用棉被死死盖住伤痕累累的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你别过来。你别看我……” 一时间,经年以来的羞辱和难堪顿时倒灌入心头,她痛苦地双手抱头,痛哭流涕,不敢再与她对视。 沈今鸾伸出的手,终是垂落下去。 当年分别时说好定要再见的小娘子们,却是以这种方式人间再逢。 可如今的贺芸娘,此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故人了。 沈今鸾俯下身,抚过她颤抖的肩头: “芸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云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兄,还有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怎会变成这样?” 贺芸娘呆滞了足有半晌,而后缓缓撩起眼皮,竟是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云州变成这样,你竟然还来问我?” 她蓦地收了笑意,死死盯着她,眼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寂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嘲讽和怨念: “要不是你父兄带兵叛逃,云州怎会被北狄人攻破……” “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43章 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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