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芸娘永远记得, 淳平十九年,那一个史无前例的寒冬。 北疆暴雪一月,北狄骑兵为求补给, 南下劫掠,把目标锁在了最是富饶的北疆边城,云州。 沈大将军沈楔带幼子二郎沈霆舟带兵出城迎战,三日不归, 不知所踪, 亦无回音。 沈家大郎沈霆川与城中余军驻守云州。三日后, 未曾等来凯旋而归的父帅与北疆军,却等来了绕后的北狄骑兵。 沈霆川带领余军号召军民老少, 妇孺病弱,拼死守城,却在十日后亲自开城献降, 甘为俘虏。 城破以后, 北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生灵涂炭。城中大魏兵被杀红了眼的北狄兵砍下头颅,抛尸荒野。为了泄愤, 他们还要将这些守城将士的妻儿捉出来。 人群里, 总有贪生怕死之人。贺芸娘的父亲是沈霆川副将, 贺芸娘和其他几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被推了出来。 贺家芸娘便是那个时候被掳到了北狄牙帐。 还没到牙帐, 她们在路上就受辱了。 有一些小娘子自尽了, 还有几个身子弱,受不住,没过几日就被凌虐至死。北狄人折辱北疆军遗孀, 是为了震慑云州的战俘和平民。 那几日,雪水化作的河上, 总有零星飘浮的女尸。 贺芸娘命大,活了下来。 这其间,她无数次想过死。 她的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磨尖了头的石块,日日夜夜,一得空了就磨,早就磨成锋利尖刀的形状。有一次都抵在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却始终再下不去手。 一想到爹娘还有满城百姓死不瞑目的尸首,她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便煎熬了十五年。 十五年苟延残喘,十五年生不如死。 今日的贺芸娘拖着这一身十五年的残躯,一声一声质问归来的沈家十一娘: “你竟来问我,我为何变成今日模样?” 她嗤笑一声,拢了拢枯草一般的黑发,道: “你为何不去问问你父亲,为何弃城叛逃?不去问问你大哥,为何开城投敌?” 沈今鸾看着全然陌生的贺芸娘,稳了稳神,道: “当日,你在城中,你是亲眼看到我父亲叛逃,还是亲眼我大哥开城献降?” 贺芸娘歪了歪头,笑得嘲讽: “我虽不曾亲眼看到,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就是你父兄投敌,云州才会被北狄人占领,我们才沦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兄贪生怕死,避而不战!罪魁祸首,就是你们沈家!” 贺芸娘恨恨地道,一字一句踏在她心上。 沈今鸾身形摇晃,后退了一步,已被一道有力的臂膀扶住。 温热的臂膀将她站稳,她浑然无觉,只喃喃道: “不可能,我父兄是不可能带着北疆军投敌……” “定神。”顾昔潮在她耳边道,“北疆军兵多将广,从兵法上说,若只是为了求生,投敌是下下之策。” 此话不假,北疆军与北狄兵实力差距并非巨大,唯有死战有一线生机。无论叛逃还是投降,都全然不合逻辑。 父亲出城迎战,大哥开城投降,无论真假,定是另有隐情。 心中一旦有了信念,沈今鸾冷静下来,继续问道: “与你定亲的秦昭秦二郎呢?他去了哪里?他是守城将士,他总应该知道真相的。” 贺芸娘垂泪无言。 守城将士,大多战死,小部分沦为战俘,怕是秦昭也没活下来,既不可能来救她,或许在北狄人一进攻的时候,就战死了。 提及秦昭,贺芸娘面色微变,泪光闪闪的眸中,一半是愤恨,一半是凄然: “所有人都死了。我阿爹阿娘,我弟弟三郎,还有秦校尉家、小时候和我们一道玩的秦家大郎二郎,冯家,张家,刘家……每家每户都死绝了!” “呵呵,”芸娘啐了一口,道,“真是报应啊,你父兄贪生怕死,最后也都被北狄人杀死了……” 昔年最好的玩伴,曾经最是温柔的贺家芸娘笑盈盈地望着她,一字一针刺向她,道: “可你呢,你是叛将的女儿,沈家的种!你为什么不以死谢罪?”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烛火猛烈晃动一下,一把长刀出鞘,擦着贺芸娘的鬓发而过,刺入她身后帐布之中,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贺芸娘呆住,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收了声。 男人走过来,利落地收了长刀,目光似是要杀人。 沈今鸾一脸茫然,不解地看向男人沉黑的背影。 顾昔潮握紧了长刀,闭了闭眼,目色隐忍: “对不住,没拿稳。” 帐中半晌寂静,唯有烛火烈烈风动。 “芸娘,我已经死了。”沈今鸾出声,神容平静。 芸娘抬起头,疑惑地朝她伸了伸手。 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可以轻易穿过去。她吓得收回了手,难以置信一般地望着时隐时现的魂魄,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死了,已经是鬼魂了。”沈今鸾道,“但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芸娘张了张口,双眼迷茫,回忆了好久,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道: “可是,你不是去京都享福了吗?我听他们说,你后来平步青云,还当了大魏的皇后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死了呢?……” 她说着说着,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低笑了一声,点点头道: “也对,你父兄这个样子,沈家这个样子,你死了,这叫谢罪殉节,保全了忠烈的名节,也倒也是好事。死了就好啊!” 贺芸娘喃喃自语,涣散的眼神聚拢起来: “要是我也早死了就好,不会失了贞洁,还在此受辱多年,还让你们看笑话……” 语罢,她低头笑了一声,忽然缓缓地站起身,端正了穿上了散乱的衣衫。 下一瞬,她猛然向一旁的木案几一头撞去。 顾昔潮眼疾手快,已一脚踹翻了案几,让她扑了个空。 烛光恹恹,沈今鸾上前,扶住她,目光尽是痛煞,道: “贺芸娘,你这是做什么啊?” 女人只不住地摇头低泣。 不见故人,她还可以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但一见故人,十五年来的折辱,所有刻意麻痹的伤口顿时撕裂开来,血淋淋地呈现眼前。她的精神便崩溃了,便一心求死。 贺芸娘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我没了亲人,还失了贞,在敌人手里受尽折磨,我也早该死了啊……你们好狠的心,连让我去死都不让……” “呵……”沈今鸾声色冷了下来,道:“为了贞洁,你竟然求死?’ “你死后,牙帐的人不过将你的尸体抛去烂水沟里,还要笑你这大魏人胆小怯懦。你父亲守城尚且战至最后一刻,你求死,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你若是死了,就像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了,眼睁睁地看着云州民不聊生,被北狄人蹂躏至此,只能无能愤恨。”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还能活着……” “我但凡活着一日,就要为父兄正名,我沈氏一门忠烈,为了云州战死,鞠躬尽瘁,我哪怕死了,都要让你知道,我父兄绝不会抛下云州!” 沈今鸾一连将话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 “命都没了,贞洁有什么用。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云州,为你亲人报仇。哪怕再痛,再苦,都要活下去啊……” 顾昔潮握着刀,大臂紧绷,静静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握刀的手松了开来。 “贞洁有用。” 他忽然开口道。 “贞洁,只为男权所用。古往今来,男人为了要保证自己的血统纯正,便向女人索求贞洁。圈之以婚约,诱之以利益,美其名曰为名节。” “所谓贞洁,不过是男人给女人设下的圈套。最后得利者,只在男人。” 贺芸娘茫然道: “可是,阿娘从小教我,在家从父,嫁后从夫。烈女不侍二夫。这些都是错的吗?” 顾昔潮抱刀而立,看着她道: “那都是男人的鬼话。不用这些话哄着女人,她们怎会听话,任人驱使。” 沈今鸾惊得眨了眨眼,她没想到大儒教出来的顾昔潮会有这样的说法。 只见他眸光锋锐似电,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为了什么而活,又是为了什么死?” 芸娘呆愣良久,喃喃道: “求死,因为失了名节,无颜见人。可你们都说,名节没有命重要,我竟然也觉得没有错……” “我想活。是因为我想活着回到云州啊……” 芸娘闭上了眼,两行清泪落下。 顾昔潮点点头,道: “我若答应你,能带你回云州,你还想死吗?” 贺芸娘幡然醒悟过来,连连摇头,道: “不想了。一点不想了。” 她想到那么多死在自己前头的云州小娘子们,目中清光涌动,道: “我想着,我既活了下来,便不能白白活着。” 她的身上,载着云州上千死去小娘子的命。她不是一个人在独活着。 贺芸娘忽然用力拽住了沈今鸾的袖口,道: “还有赵家五娘,陈家的小六儿,王家的姨娘,她们也都活了下来,就在牙帐里。你们,都能带我们回云州吗?” 沈今鸾屈身下来,一字字道: “芸娘,我答应你,我死后竟然还能遇见你,我就一定会带你回云州。” “你不知道我能见到你有多高兴……你说你不能白白活着,你在牙帐那么多年,你知不知道他们把我父兄的尸骨藏在了哪里?” 贺芸娘以袖口擦了擦眼泪,空乏的眼神里慢慢聚起了光。 “要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到处都传来这样的消息,我其实也不信你沈家会背叛云州,抛弃我们所有人……” 她一面回忆着,一面开始叙述道: “我被掳到牙帐的时候,听闻你父兄的尸首被带到了牙帐。铁勒腾大肆宣扬自己擒获大魏军主将,亲手斩杀,将尸首当作战利品,悬挂在城门口,召集周围所有部落首领来看一遍。就这样,尸首被挂了五年,风吹日晒,曝尸城楼……” “然后我再听到尸骨的消息,就是十年前,我当时还是个女奴,整日被圈禁在可汗帐中,不能出去。有一日我无意中听到帐外的守卫在议论,说大魏军主将的尸骨被人偷走了,盗尸的人,好像是大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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