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禁用咒诀的符,江玦不能施法止痛。 繆妙那句乞求的“师父”噎在喉咙里,张嘴却说不出来。 灵鞭破空,抽开猎猎寒风。 鞭子抽打身体的声音合着风雪交加声,在山谷里回荡不绝。那灵鞭带着十足强劲的灵力,每打下去一次,疼痛便向四肢百骸扩散。江玦骨头像被针扎,皮肉像被火烧,拼命咬着牙才不至于昏过去。 围观众人不忍心看。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打到第十鞭的时候,就已经默默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靴面,或微侧过脸,不再直视江玦。 血迹洇湿星云袍,露出里层的玄色中衣。 云水尚白,天桑人由内而外都穿浅色。在益州时,为了隐藏身份,也为了放下无形的戒律,江玦多穿玄色衣裳。这突兀的深沉玄色仿佛昭示他不光彩的私情,如今一鞭一鞭地正在被揭晓。 很疼。 身上与心里,不知哪一个更疼。他思绪混乱,仿佛三魂也被灵鞭抽走。 又一鞭子打下来,他背上的皮全被抽烂,血肉间生着遏制痊愈的冰霜。心疾未愈,又立即受这么重的外伤,他在行刑过程中就几乎撑不住。 繆妙哭得厉害,燕辞秋一手揽着她,捂住她的眼睛不让看。宽袍大袖之下,苏无涯握紧了羽扇,呼吸随着鞭子声缓慢延长。 如此情景,云水人心痛,凤箫人解气。白吉的脸因为气愤而红透,燕遥则恨不得亲自上手去打。 江玦每受一鞭就重重栽倒在地,但每次都会重新跪起,脊背笔挺地竖着。再一鞭子下来,他又栽倒,又起来,如此往复。 新雪飘落在他的发顶,像一日白头,又与冷汗融在一起,结成新的霜。 苏无涯从不这样重罚徒弟,这是江玦第一次领罚,也是少年成名的玉骨仙君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双膝跪地。 受刑过程中,江玦突然想,他从未问过沈烟烟的抱负和期望,只是沉醉温柔乡,溺在虚妄美好的幻境里无法自拔。 如此浅薄,短视。多年来养成的思虑周全让他丢了个一干二净,若说他没疯,他自己都不会信。 可是沈烟烟,沈烟烟到底有没有中魔毒…… 江玦受刑没哭,想到沈烟烟发病时痛苦的神情,没忍住流下眼泪。 刑罚结束,姒容收回戒鞭。 繆妙和燕辞秋一起跪在江玦跟前,哭得很是凄惨。江玦勉强笑了笑,想摸一摸繆妙的头发,却没有力气了。 鲜血透过江玦的外衫,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凤箫门弟子不禁心惊胆寒,又鄙夷叹息:“江玦竟甘愿为一个女魔修受难至此,实在可悲、可笑。” 舒照听见了,又控雪砸他们,把几个人砸得头昏眼花,嚷嚷着要打架。 裴允侍立于姒容身后,听见姒容叹气,压低声音问:“师尊是否觉得仙门弟子不应有私欲,尤其是爱欲。” 姒容转身离开,清冷的声音融入寒风:“爱生无畏,又生软肋。用得好是一往无前的勇气,用不好则是害人害己的凶器。” 裴允装在凤箫大弟子的壳子里太久了,许多妄想被掐灭在世人看不见的角落。他紧跟姒容身后,看她发如飞瀑,灰蓝绸带轻舞,心里的邪念就快要克制不住。 “师尊。” 裴允唤姒容,姒容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我在逍遥县遇到一位姑娘,是洛都人。前些天,她登上洗砚楼,给我扔了一支海棠花。” 姒容神态自若问:“是怎样一位姑娘,你收了花吗!” 裴允反问:“师尊希望我收吗语棠是很好的姑娘,性子活泼,善解人意,还会书画。” 姒容不自在起来,转身继续往前走道:“你喜欢她就收下,问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师尊,你定下谁,带来让为师见过,为师自然会为你操办婚事。” “师尊……”裴允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块刀片那样疼痛,“我收了叶姑娘的花,师尊为什么不生气!” 姒容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气愤道:“你也出身洛都,风俗如此,私定终身的少男少女还少了我在你眼里,至于是这般迂腐么。” 裴允忙解释:“师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他开口喊师尊,显得自己不可见人的心思更忤逆了。 姒容冷冷地看他,命令道:“别跟着我,去瞧瞧江玦怎么样了。” 像被寒冰冻住,裴允不敢再跟。 姒容独自走回住处,木门“砰”地关上,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适才对江玦用刑,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也是这般执拗顽劣,这般昂着头颅不肯认错,最后在长生殿前被寻旸打得半死。 恍惚间,她眼前幻出漓江水。 一会儿是少年撑竹筏漂流,筏上载满盛开的白山茶。一会儿是大雨敲开水面,小孩撑着绢伞,递给她一枚糖花酥。 无声无息地,她眼睫湿了。 — 夜深,圣堂峰下起大雪。 江玦醒来,发觉自己趴在群仙阁的正厅,一抬眼就能看见云水门众师祖的画像。所有神像正中间,一位女仙肩落跂踵鸟,手执凤首五弦琴,臂挽飘逸长绸,眸色淡然地看着天桑雪山。 这是苏无涯命江玦禁闭思过的地方,没有兰苑那样温暖,有的只是无数先辈凝视的目光。 师父的意思江玦明白,他艰难爬起身,想对姰女行弟子礼。尝试几次后,他始终跪立不住,只好默默地趴回去。 姒容的灵鞭实在厉害,想到裴允和燕辞秋也受过,江玦不免愧疚。 静待半晌,江玦缓过劲来,盘腿在冰冷的地板上打坐。 师父这次是铁了心要他吃苦头,群仙阁里连个蒲团都没有,更不用说床铺、被褥和枕头。但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经受过很好的疗愈,心口处没那么疼了。可见,师父并不是完全叫他自生自灭。 这样就很好,江玦想,但凡死不了,他总是要找到沈烟烟的。 一想起沈烟烟,清一大师所做的治疗又要功亏一篑。江玦心跳极快,剧痛变成钻心的刺疼,虽不至于要命,却也无法忽视。他继续运功自疗,用灵气把脆弱的心脏包裹起来,让自己好受一些。 比起内伤,他如今的鞭伤更棘手。背上麻木一片,他知道,不是不疼,是已经疼得没有感觉了。 想来清一大师已经给他用过外伤药,但敷一次坚持不了多久。等药效过了,他就只能等着裂开的伤口渗血、生疼,在折磨人心的痛痒里缓慢痊愈。 这样也很好,身上疼痛能缓解心头困顿。 江玦沉思足有半个时辰,待心火灭了,才从乾坤袋里取出白玉笛抚摸。群仙阁阒寂无极,但他耳畔环绕着流畅的笛声,清新如春草摇曳,优美如秋湖荡漾,正是漓水谣的曲调。 沈烟烟走了,日后还有人与她合奏,为她缓解毒发之痛吗 还是说,魔毒一事也不全然是真的呢。 江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灼又涌上心头,激得他眉头紧锁,嗓子冒出血味。 危险之际,一声高昂的少年音打断了笛音缠绵,来人远远地呼唤:“江师兄!” 江玦抬头往外看,一袭玄红袍从大雪中出现,金团凤刺绣渐行渐明晰。燕辞秋小跑进阁,呼出白气,抖落大氅上的雪花。 “师兄,我来看你了,我给你带了雪蒿粉灰貂裘乳酪还有热茶。” 少年一口气说完这话,从乾坤袋里倒出一堆东西。 “这是大师兄给的金创药,专治灵鞭伤,我用了一半……只剩这么点儿了师兄别嫌弃。还有这个,是繆妙让我带的酥煎茶,师兄趁热喝。还有我的貂裘,特别特别暖和,师兄快穿上。再有舒照那小子让我带的古书……他说给师兄解闷用。” 燕辞秋介绍完地上一堆物件,累得坐了下来,喘了好一会儿大气。 江玦对别的都不感兴趣,独独捡起那本书,翻看了几眼,见到明显是繆妙笔迹的注解。 “这本书,”江玦举起书,“是阿妙看不懂,让你来问我的罢。” 燕辞秋惊喜道:“师兄果然了解阿妙!这正是阿妙半知不解,读不懂的文段。阿妙也真是的,自己不亲自问,还要假托舒照不会。” 江玦说:“阿妙要强,舒照又一向听她的话。” 燕辞秋酸涩道:“其实我,我也可以听她的话……唉呀不说了,师兄,你快把茶喝了罢,凉了就不好喝了。” 江玦坐在燕辞秋用貂裘铺好的简席上,接过茶喝了一口。方才涌上喉咙的血水混着茶水,含糊咽了回去。 静默片额,燕辞秋吞吞吐吐问:“师兄,那个,那沈烟烟,她真不见了吗!” 江玦掀起沉重的眼皮,瞥他一眼说:“你也怀疑是我把魔女藏起来了。” 燕辞秋忙道:“不不,我只是随口一问。” 说完,燕辞秋自觉话多,不再开口了。殿内寂静许久,才听得江玦一声似被砂石磨过的低叹。 “我也希望,是我把她藏起来了。” 燕辞秋低头掩饰惊讶,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江师兄被魔女抛弃了。他脑海中盘旋着这一句话,既不敢相信,又觉得合乎情理。毕竟魔女就是魔女,即便曾经是长生门小仙子,修魔这么多年早就不复纯良。 可怜江师兄还以为自己能将她引回正道,魔女根本不想回来。 燕辞秋心下有些愤慨,闷头灌着茶水,把要说的气话全都憋了回去。
第58章 夜雪寄北 燕辞秋是连夜下山的,此后一连多日,除了轮流来送饭的师弟师妹,江玦谁也没见到。他落了个清净,每日专心钻研古书。 苏无涯来过,问江玦知错了么。他答不上来,苏无涯松口道:“你既放不下那魔女,何不劝她与你同归云水门,洗净了魔气,重新做个好人。” 江玦说:“这是我之所愿,却不一定是她的。” 苏无涯脸上有了怒意,“道不同,何以为谋。” 江玦轻敛长睫,分明在低头却不服软,“山不就我,我就山。” “怎么就山你陪她同堕魔道么!” “不会,师父。烟烟已经答应我不再用邪术害人了,我会好好守着她,不说积德行善,至少不让她再作恶,这就够了。” 苏无涯无言以对,心知江玦撞南墙也不会回头。 “我苏无涯怎会教出你这般狂妄任性的徒儿,若有朝一日你连累了云水门,我不认你这个徒弟!” 师父撂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江玦一怔,随即苦笑。 再过十日,繆妙解除禁足令,上圣堂峰来给江玦换药。江玦身上原有吻痕抓痕,现已浅得看不见,但繆妙再见他宽衣解带时,双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穿的中衣缝得别别扭扭,刺绣也粗糙得很。 “阿妙别哭,”他终于大发慈悲,肯开口说话,“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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