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垂眼看了眼手中酒壶,过了会儿,道:“驱使倒不用。只是我这里有一件事,需得叫周兄耗费些时间。” 周琛书忙道:“何事?但请说来!” 宁和说:“我欲请周兄同我回岐山县一趟。” 这岐山县三字一出,便叫周琛书原地定了定。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宁妹,这便不必了吧?你我既已入修行之门,凡尘往事,还当……还当早日忘却为好。” 宁和闻言,深深望他一眼,直望得周琛书慌忙别开眼去,才道了句:“周兄,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周琛书一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道:“是……什么日子?” “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菀娘的日子。”宁和轻声道,目中流露出点点回忆之色:“五年前的今日,是菀娘此生最后一次出门。她来到书院里,戴着幕笠,说来看一看杏娘。从此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后来等到第二年春天,便听人传话说,她已病逝了。” 骤然听到菀娘名字,周琛书浑身一颤,后一句就听得她已芳魂不在之语,顿时惊得猛地抬起头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菀娘……菀娘她,没了?!” 宁和看向他的眼睛道:“她生前总想着要再见你一面,没能实现。如今死后,既叫我寻到了你,总得将你带去她坟前走一遭,也算……了却她一桩心愿。” 周琛书失魂落魄,往旁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喃喃道:“菀娘……菀娘她竟不曾改嫁?她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为何,为何不改嫁……菀娘,你何苦啊!” “许是因她已有孕在身。”宁和说,“生了个女儿,叫做杏娘,如今已经大了。” 周琛书一听,当即犹如五雷轰顶:“菀娘有孕?!生了……生了个女儿?我、我有个女儿?叫——叫做杏娘?!宁妹,宁妹你切莫顽笑,此言当真?当真如此??” 他紧盯着宁和,连声急问,神色间几欲发狂。 在他慌乱中甚至带了恳求的注视里,宁和点了点头,道:“你此行,也当见一见她。先前……你与沈姑娘一路同行,我一直未能找到时机,将此事告知于你。” 性格使然,宁和并未将话说得太过分明。但她心中所想,的确就是因觉沈媞微此女生性偏激,且手段非类正派,她与周兄之间,又还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关系。而杏娘,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间女子。若是叫沈媞微知晓,难保她不会做出些什么。涉及此,再谨慎也不为过。 她说得含蓄,周琛书却已是全然呆住了,也不知有没能领会她话中意思,整个人坐在地上好半晌,双目无神,嘴里只知痴痴念些:“菀娘”、“你何苦”、“杏娘”、“我有个女儿”…… 宁和低头看他,看他由不敢置信到大受打击,看他脸上悔痛交加之色,再到此刻整个人陷入痴钝之中。心中既有几分唏嘘,也实在有所不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与其现在后悔,为何这整整二十年间,却不肯回家看看? 她想了许久,还是将疑问出口:“周兄,你既心有挂念,却缘何一直不愿 回家看看?不止菀娘,你家中父母兄长这么些年来,也曾几次多番找寻你的踪迹。” 宁和是真的感到困惑,在她看来,父母亲人尚在人世是何等幸运之事。岂不闻“去而不可见者,亲也”。昔者皋鱼曾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立槁而死。便是宁和自己,在杨氏仙去之后也曾有段时日夙夜长坐,满心不知当往何处之茫然。父母俱都已逝,我在这世上已无来处,又当往何方归去? 而周琛书听得此问,面色煞白,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宁和觉出不对,蹲身察看时,竟见他唇无血色、汗出如浆,眼看要有内伤加重之势。 宁和一惊,忙轻拍肩头唤他名字:“周兄,周兄!不可沉溺,速速回神!” 周琛书猛地喘了口气,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了晃,像是与宁和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口中低声念着:“一入修行之门,当断绝凡尘……修士动辄百年寿数,仙凡有别,当断不断,不过徒增悲恸……修行者,当少耽情爱,一心求道,方能道心长明……” 宁和听了几句,微怔,心下不由顺着思考道:这种说法,是否也有其道理? 她已知晓,修仙一途,走得越深越远,寿命就会变得越长。直至最后飞升成仙,便能真正求得一个“长生不死”。那么,当一生变得如此漫长,凡间的一切往来乃至亲缘,是否还真的值得太过看重?若从长远考虑,是否就如周兄所说,“早断为好”? 宁和苦思良久,发觉自己无法得出答案。她再想下去,便涉及到了一个这几日一直困扰心中的疑问。 她白日说要去爬那登仙梯,是因自己“心中有惑”,确是实言。 宁和所惑的,是前路。她心中想,我真的想要踏入这条修行之路吗?我若修行,修的是何?又是为何而修? 她思索良久,问自己:我欲长生否? 答曰,否。生老病死本就乃天地伦常,就如落叶归根,自然之事,我不欲强求。 我欲求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否? 答曰,否。财帛乃身外之物,够用既可,多取无用。 我欲求手握绝强之力、动辄翻云覆雨否? 答曰,否。安于一隅,像从前那样教书育人,此生与笔墨诗书为伴,更为合我心意。 ——可若再有那日一般,天降妖兽肆虐的情形发生呢?你若手中无剑,又该如何护他人、也护自己周全? ——可修道一途长路漫漫,年年复复望不见尽头,我又真能忍受吗?我心中既无所求,又何以使自己始终坚定前行? 周琛书心神混沌,本能的封闭内心,立在原地进行自我调息。而宁和站在他旁边,陷入深思,也是许久一动不动。 两人并肩而立,风吹过,乍看好似树下两尊石像。 直到远方天光乍亮,两只花翅鸟儿追逐着飞至头顶树稍高声鸣叫,才叫宁和恍然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自己已沾了满身的露水。 再一看身旁周兄,见他神色已平静了些,只是双目还是紧闭。 宁和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将他唤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好扰他,便转过身,在周遭缓步起来。立了一夜,身上僵得很,需得活动活动。 走了一会儿,宁和望着天际新出之日,心有所动,随手折了根树枝,胸中回忆着那日所读那本《太一剑录》,就地比划了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就听远处有人喊了声:“宁和。” 宁和转身收势,回头看去,就见一人从坡下朝这边走来,脚步轻快,束在脑后的发尾一甩一甩的,上来就道:“你在这里呀,可叫我好找!” 宁和稍稍平复呼吸,又低头将有些凌乱的衣襟理了理,才拱了拱手道:“盛姑娘。” 来者正是昨日见过的金煌真人座下二弟子,盛樰盈。只不过她今日未再穿那身黄裙,而换了件宽袍大袖的深色道袍,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庄重。 “嗯。”盛樰盈笑眯眯地道,“练剑呢?你今日瞧着精神头倒不错,怎的使根木棍?无剑么?我这倒有些好的,你若肯叫我声师姐,我就送你一柄。” 她这有些过于熟稔的语气,反倒令宁和有些拘谨起来,斟酌片刻,回道:“谢过盛姑娘美意,只是我如今初学,还是使木枝合适些。” 盛樰盈听了,捂着嘴直笑:“你这人,可真是文绉绉的!” 宁和道:“……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是所为何事?” “你那伤不是好了么,不需再住那寒洞里啦。”盛樰盈轻快道:“师父叫我来一趟,给你寻个住处。跟我走吧!” “劳烦姑娘。”宁和道,又有些迟疑,往周兄方向看去一眼:“只是……” 盛樰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睛微眯,道:“你管他作甚。” 宁和有些愕然:“可……”他不是你师弟么? 盛樰盈一眼看出她未尽之语,似笑非笑,挑了挑眉道:“是,周琛书是我师弟。但你可知,我与祁熹追祁师姐情同姐妹?” 宁和当即默然。 盛樰盈打量她神情片刻,忽地喷笑出声:“噗,你这人!好了,你快与我走,解决了你这桩差事,我还多的是别的事需做。” 宁和还在迟疑,就听盛樰盈催道:“快些,哎呀,你可莫看了!回头我自会寻人过来领他的,定不会叫他在这儿站成人干!” 听得人干二字的宁和:“………” 盛樰盈烦她拖沓,干脆一把将她拽住,另一手将腰间那雪白拂尘拔出往半空一掷,拉着宁和便纵身一跃,口中道:“来吧,叫你见识见识你盛师姐的浮空之术!哎呀,你这手可真细。” 宁和:“………” 盛樰盈那拂尘扔出来,见风就长,雪白须尾张开如扇。宁和被拉着踏上来时,这浮尘已长至两米来宽,飘在风中就如一叶小舟,载着二人破空而行。
第二十九章 宁和原以为凡修仙之人, 皆能飞天遁地。于是在发觉盛樰盈的拂尘载着她们每掠出一段,就会如落羽般往地上坠下去,落地歇两步才能再次飘起来后, 不由愣了一下。 她并非真正的文弱书生, 也不畏高, 被这么拉着一上一下忽高忽低的倒不至于害怕,只是多少觉得有些颠簸。 身旁盛樰盈瞥她一眼,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道:“宁姑娘,你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像师父那样轻易就能御空而行不成?我这拂尘已是使得不错啦,你若是不信,只管叫我小师弟带你试试!” 宁和面色微红,赧然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谢过盛姑娘指教。” 盛樰盈听了,瞅她片刻,笑道:“你这性子,可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 脚下拂尘虽是起落不断,可速度却一点不慢。每一回重新飞起, 都能一下飘出数里之远,人站在上面只觉四方群山飞速倒退。半空风烈得很, 故而盛樰盈与宁和二人这一路, 统共也就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约摸一刻钟后, 拂尘翻过一座山头,冲势一缓,飘飘向下落去。只是这一回不是朝地上落, 而是直直朝着山脚下而去。 狂风呼呼,卷得宁和几乎睁不开眼, 不得不举袖掩面,侧身躲避。等到再能睁开眼,就觉面前一下子空旷了。四周一望尽都是大片绿茸茸的草地,天穹如盖,溪流如带——倒不是没有山了,而是山只剩下了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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