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面上神色微顿。只因这人虽形貌与常人无疑,转过来的正脸却仿佛有层云雾遮掩一般,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晰。 那人看见了宁和,望着她,却一直未说话。宁和不由有些戒备起来,手也不动声色地摁上了腰间剑柄。 忽地,就听那人轻笑了声,开口道:“你不像修行之人,倒像个书生。” 声音清朗疏拓,听着倒确像个年轻男子。 宁和心下微松,口中道:“晚生宁和,入得道途不过几月,从前确是个书生。不知兄台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难怪。”那男子道:“咦,等等,你是个女子!怪哉,女子怎称书生?” 宁和这些年来早已听多此类问题,闻言只是平静道:“同为父母所生,同样读书习字,怎称不得?” “好罢。”那男子道,笑盈盈的,一边朝宁和走来一边说:“我方才回头只见你一身文气昭昭,未曾想是个女子,故而有此一问。并无他意,小友莫怪。” 他穿了身深青布裳,也不知是何材质,宽袍大袖,垂委至脚踝处,随着他动作一下下扫过青灰的石阶表面。 这男子身量生得极高,足足比宁和高出一个头去。且虽他声音听着年岁不大,态度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但宁和就是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种极为莫测的压迫之感,叫人如眺不可见顶之高山,又似临无边无底之深潭,实在悸悸难安。 于是见这男子走近,宁和不由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才回道:“无碍,不过人之常情,又有何怪罪之理?” 顿了顿,她又问了遍:“不知前辈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这人称她小友,宁和便也就随之改称前辈。 那青衫男子却仍并未回她此问,只又朝宁和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负手望着下方蜿蜒无尽的青石阶,片刻后,忽问道:“此路可长?” 宁和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回忆起自己这一路攀登辛苦,不由叹道:“甚长。” 那男子听了笑说:“长乎?长哉!长便好!” 说罢,口中吟道:“朱九庭前玉石栏,一阶更接一阶长。青砖红砖相间砌,但悲不见鹤涫台。” 宁和在心头跟着将这四句念了一遍,琢磨两遍不明其意,便只暗中记下。 随即,就见男子微微侧过身,望着自己道:“你可知,这青石玉栏啊,乃吾这一生当中走过的最长、最长的一段路。自是当长。” 自是当长?宁和听得心中大惊,此人话中之意,竟是有此梯乃为他所设之意。难不成,他竟就是当年那位飞升之仙人青云子?!还是说,是自己会错了意,此人不过在说此梯甚长? 还未等她再细想下去,就听那男子又问道:“你为何来爬这登仙梯?” 宁和怔了一下,据实回答道:“为取一宝珠。” “宝珠?”男子说,“什么宝珠?” 宁和略作回忆:“应是叫作……七色玲珑珠,在器道第七层。” “噢,如此。”青衫男子听了,沉吟片刻,道:“那你不必去了,我这有比那珠子更好之物,见你投缘,便送予你罢。” 说罢,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木盒,递向宁和道:“喏,拿去。” 宁和又是一惊,忙伸手推拒,口中道:“谢过前辈美意,然无功不受禄,恕晚生不能受,还请前辈收回。” “你不要?”那男子奇道,“你莫不是当我无事戏耍于你不成?这盒中之物当真比你所求那珠子好上千百倍,我瞧你投缘才予你。我看你也非那愚钝之人,就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宁和拱手一揖,道:“前辈容禀。一则,和已说过,我与前辈素不相识,更无功绩可谈,虽黄金万两弗能受之。二则,我今日登梯求珠,并非是为我自己所求。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还请前辈见谅。” 那青衣男子听了笑了笑,将盒子收回来,上下打量宁和片刻,往旁边一让,道:“好罢,那你就继续走罢。” 宁和再度一揖,便从他身旁走过,顺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忽地眼前一花,神情恍了恍,整个人一下子定在原处不动了。 良久,风中似传来一声轻笑:“我倒要看看,你所说是真是假。”
第三十四章 宁和先是觉得有点冷, 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 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有个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唤着:“青骓……青骓……” 宁和心头一震, 竭力睁开眼:“娘——” 然而入目眼前却只有一片杏色的纱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浅青色的锦被盖在身上, 肌肤相接处带来丝滑中泛着微微凉意的触感。 床铺间弥漫着怡人的熏香味道,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宁和愣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心中有些茫然:我这是在何处? 这时,就听身畔传来阵细细的脚步声,随即有声音在旁低低地道:“大人,您又做梦了。” 接着,杏色纱帐被卷起来,有人半蹲在了床边,奉来一只碧色的瓷碗,碗中盛着褐色的汤药。瓷勺搁在碗沿, 像淤泥中伸出支碧绿的荷。 方才那声音又响起来:“大人,喝药了。” 宁和微微怔了怔, 转过头去。映入眼帘是张稚嫩而乖顺的脸, 低眉顺眼, 恭恭敬敬地伏在自己的床边。 她恍了一下,想起来这孩子名叫已都,是自己之前在往边陲小镇考察寻觅治旱之法时救下的一个孤儿。别的孩子都送与好人家养去了, 只他一个格外倔强,跪在门口非说要报答, 说大人救我,已都只愿此生结草衔环、为奴为仆,在大人跟前 效些犬马之劳。 宁和起初不肯收,见他生生在门前跪了一夜,心下不忍,也就随他去了。从此,便叫他在跟在身边做了个侍奉笔墨的书童。 接过药碗,入口温苦。宁和又怔了一下,我是为何而病? 随即,她想了起来。 自己正是越州州牧,前日朝廷发下文书,说是将推行当朝秦司空所拟之新法,要各州重新丈量统计治下土地人丁。宁和记得,自己悉心研究过那位秦司空之法,觉出此法能在不少朝廷收入下大为减轻百姓赋税,又能削除些冗政,正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相对的,百姓赋税少了,受损的便是那些惯为好藏匿人丁、收敛土地的地方豪强、勋贵人家们。故欲行此法,阻力不可谓不大。 宁和观此法,顿时以秦司空为当朝栋梁,更乃舍身取义之圣贤。于是欲要将此法于任地顺利施行,以隔空助那秦司空一臂之力。而她这一病,也正是因苦思解决之法,夙兴夜寐一连七日,终于想出了章程,结果刚吩咐安排下去,心下一松,人就一下病倒了。 想起自己想出之法,宁和精神一振,三两口将药灌下便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就想出门看一看所行之效果。 “已都,拿衣来!” 那候在一旁的少年已都一听,连忙捧着药碗跪倒在地,苦求着阻拦道:“大人,您如今病还未好,怎可出去风吹日晒。您这一病三日,小人心中忧甚,还望大人万万爱惜身体……” 宁和被这一拦,心头有些无奈。但她惯不喜与人为难,又怜这孩子一片赤诚,便道:“好罢,我不出去了,你快起来吧。” 已都千恩万谢地起来,被宁和打发出去煮茶。而她自己,则披了件外裳起来,推开门走去了书房。 既暂不能出门,宁和便打算趁这时间将自己所想写下成篇,送往京城予那秦司空,若能于他有些助益,也算不枉她这些日来一场辛苦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屋中一灯如豆。中途已都悄悄躬着腰进来添了几回茶水灯油,而那案前端坐人影一动也未动过。屋中只余笔墨沙沙声,伏案至天明。 宁和写了一夜,已都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候了一夜。时不时回头看门内灯光一眼,尚还稚嫩的眉眼里映满了深深的忧虑:大人一直如此,长此以往,身体可怎吃得消啊…… 第二日,宁和近五更才歇下,天一亮就又起了来,收拾衣装要出门。 已都这回不敢再拦了,只取了大人出行常用物什跟在后面。 除了已都之外,整个偌大的州牧府中就只余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自宁和搬进这州牧府中以来,别说修缮,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是空置的。 已都还曾听大人说过,等过些日子腾出空闲来,就将府中划出大半来,送予州学里的生员们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来将本州州学扩大些,昌些文教也好。 已都想,大人真是他见过最好最好的官了。大人明明身为一州之牧,却连从前他们村的里正瞧着都比她更有“官威”些。大人与人为善,待人亲切,对待下属从未有斥骂之语,每日日夜为公务为百姓操劳,从未有享乐之行……大人不仅是他见过最好的官,也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已都出生的村落此处偏远,当地人大都信奉域外传来的“长乐佛”。已都心中觉得,他的大人,就像是走在人间的神佛。 越州治下四郡七十二县六百八十四村,宁和特意罗列出了一册表,每一处按豪强多寡从高到低排列。排名尤其前列的,宁和便亲自走上一趟,以督促法令施行。她把这册子随身揣着,若有新的见闻发现,就记上一笔。每成功处理完一处,就把经历心得成文一篇,附在此表之后。 三月过去,此表已积成厚厚一摞。 这日,宁和来到河东郡治下伯农县。此县于她那表上,排位在整个河东郡最前。入得县城之后,伯农县官以官驿受雨暂损为由,将宁和一行安排在了县中一处客栈之中。 当夜,宁和正欲睡下,忽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已都去问,就听门外回话是一女声,自说是店主人浑家,求官老爷开门一见。 宁和听出这妇人语气不对,便令已都将人放进来。门一开,便扑进来一瘦弱妇人,未语先哭,泣涕涟涟,说丈夫糊涂,为钱利迷眼,又畏惧强权,故与此处县官豪强勾结欲阴害于您。 那妇人泣道:“您是越州州牧宁大老爷,小妇人知道您,您是天下一等的好官,万不当葬身此处。小妇人今夜已以酒将我夫伙计几人醉倒,还请老爷趁此速速离去罢!” 说罢,慌忙而来,又慌忙走了。 宁和得此提醒,赶忙叫醒副官几人,一行连夜弃了马车,只架着几匹快马离开。到得城门边,以官印文书喝得守官开门,才得以逃出城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