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如今外袍没系,头发也散着,难得地瞧着有几分懒散味道,说起话时也较平日温吞些。 祁熹追抬手,指了指窗外。宁和看去,发现她指着的是溪畔那些红粉的花树。 “此为梦乡树。”祁熹追说,“花香引人入眠,眠中有梦,梦的是昨日。” 宁和怔了一下,恍然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梦到了些小时候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有些细碎的……阿娘坐在妆台前的长发,窗下的烛火,很冷的雪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祁熹追手搭在膝上,也偏头望着那些树,过了会儿,缓缓跟宁和讲了个故事。她平时话少,这可难得。 祁熹追说:“有个修士,叫柯进。他病了,要死了,有一天身上痛,夜里睡不着觉,就爬起来往外走。他走出去,在院子外看到一棵开着粉花的树,在树下莫名睡了一觉,梦到了故乡。醒过来后,花费三日自创了一式术法,笑着死了。” 笑着死了…… 宁和这是头一回听祁熹追开口讲故事,觉得……嗯,确实是熹追的风格。她默默等了会儿,才有些愕然地道:“没了?” 祁熹追皱眉,重复道:“他死了。” 死了,自然就没了。 宁和:“……那这式术法叫什么,熹追可知?” “就叫梦乡术。”祁熹追说,想想又道:“我不会使,也没见过。” 宁和笑着摇头:“好罢。” 她看见桌上杯盘炉盏,走过去,打算给自己和祁熹追倒两杯茶。 祁熹追看了眼,指尖微动了一下,那小炉下便燃起一团火来。 宁和笑道:“谢过熹追。” 煮茶功夫,宁和也走到窗边来,伸头往下看了眼,正见满眼艳丽红粉,是那祁熹追说的梦乡树。想了想,问道:“此树于人,可有什么坏处?” “无有。”祁熹追说,“只会叫你睡一觉,做个梦。也只有一觉。” 宁和回忆梦中所现旧日幕幕,面上不由有些怅然,道:“如此,倒也有些滋味。” 身后传来咕噜噜的水声,茶煮好了。宁和便招呼祁熹追下来。祁熹追动了一下,到底还是坐了过来,两人对坐桌旁,袅袅的白烟穿过温柔日光,茶香与花香混合,莫名叫人有种白日长长之感。 实际刚到客栈时,天色看着像清晨,现在一觉睡过,瞧着已经像黄昏了。 祁熹追喝了两口茶,说:“待会儿日落之后,会出来一个灵,到时你我需往大堂候之。” 宁和愣了一下:“出来一个什么?” “灵。”祁熹追说,“此间除了持令入顶七人,加上你,之外再无活人。旁的,都是灵。” 宁和惊讶道:“楼下那妇人……” 祁熹追道:“是灵。” 宁和:“方才送水的小二……” 祁熹追:“也是。” 宁和便问:“这灵,究竟是何物?” “非人,非鬼,亦非妖邪。”祁熹追说,“一点性灵留存,是为灵。” “性灵留存?”宁和问,“这么说,灵……原本是人么?” “不能说原本。”祁熹追说,“性灵自人而来,有凡人,有修士。为爱恨情感所托,固有一抹残影留存。按说,灵不会动,不能言,更无法与人谈说。行止有如生人者,此世间,唯有此处能见。” 宁和知道自己懂得少,听过就默默记下。 祁熹追坐在这儿喝完一杯茶,就又往窗外一翻,回房间去了。 宁和一人留在屋里,一回头看见屏风后方才那小二端来的热水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宽衣走了进去。 多少时日没能好好沐浴一番了,总觉得身上难受。 宁和从小读书,又多年独居,一头长发多年来没怎么打理过,更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涂油护理之类,因而并不算墨染般的黑亮。但胜在底子算是不错,头尾都顺滑得很。 她将身上洗过一遍,披衣在屋子里找了找,在墙边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方木梳子,坐到窗边,拿巾子慢慢绞着湿发。 宁和一张虽脸生得清秀,但轮廓较寻常女子深些,加上长年作书生打扮,笑面如温玉,一身清风儒雅气,倒是合适那身青衫得很。只有像此时此刻,披着湿漉漉的发,眉眼氤氲,热水熏得两颊晕粉、如同白玉生霞,才能显出几分女子的柔和秀美来。 落日的余晖照在身上,暖洋洋,微风伴着花香扑面。宁和心情舒快,渐渐走了神。脑中什么也不想,只慢悠悠地坐着,偷得片刻休闲。 当宁和终于回神,是因忽然发觉有人在看自己。 她抓着巾子,低头往楼下看去。 就见窗下,溪边不远处的一株花树旁站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兜帽披风,身量颀长,正是来时木梯里撞见过的那伏风门黑袍人。 那人正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瞬间,宁和怔了一下。 这人此刻微抬着头,兜帽再不能遮蔽他的脸。是个年轻男子,样貌无疑是俊美的:皮肤极白,眉高鼻挺,唇薄颊削,轮廓极深,深得不太像中原之人,也深得莫名有几分戾气。 更特别的是,这男子的一双眼,是绿色的。那绿极深邃,又极浓郁,幽幽艳丽,有如两颗上佳的翡翠珠子。 这双眼中眸光很冷,望着人的眼神,宁和一时也说不出具体形容,隐隐感觉……不太像是人。奇怪的是,莫名还有些眼熟。 自古读书人总喜欢品评,面相、样貌、才学、风华气度,品名士,评美人,以相人为术。宁和也不能免俗,她倒不会去出什么评语,觉得高高在上、也有些无礼,只在心里评上一评,留个印象。 望着这双眼,宁和下意识于心中无声地评道:凶戾、执拗、冷漠,比之沈媞微更甚。且心性行事恐颇为残忍,非易与之人,更绝非可交之人。 那人仍抬着头直直盯着她,宁和微微皱眉,知道大约因自己登梯上来 的缘故,除熹追与周兄外,另五人没见过自己,自然会关注几分。 她想了想,虽心中以觉此人不可交,却也还是朝那黑袍人微微颔首全作招呼。人在外,礼不可废。 然而对方不知为何,一点反应也无,还是就那么直直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无礼又放肆,叫人十分不适。 宁和心头不由淡淡不悦与提防来。心想瞪着做什么,不过初见,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果然乃心性无常之辈。 她在这目光里坐了会儿,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了,索性伸手,“哐”地把窗户给关上了。
第五十六章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 花溪客栈廊下挂上了五六枚淡红的灯笼,溪边点着火把,客栈里四处置着烛台。 大厅靠门的圆桌边, 四五个大汉喝酒吃饭、嬉笑划拳, 嚷嚷得震天响。若有若无的丝竹声缠绕在穿堂而过的暖风里, 和着浮动的花香与酒气,丝丝缕缕, 像场昏黄而朦胧的梦境。 灯火暗得很,却比白日来得更热闹。 宁和与祁熹追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时,正瞧见白日守在柜台后的那位杏衫老板娘从后厨迈步出来,抱着管芦笙,倚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吹起了一首曲调悠长的小调。 她换了身绯红的榴花裙,发髻也披散下来,靠在那儿斜倚凭栏,身若拂柳、妖妖调调,简直像是只从什么山间里跑出来的精怪。 宁和与祁熹追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她朝门边望了几眼,见酒桌边的几个大汉们都穿着同样的褐色短衣,其中一个瞧着还有些面熟。仔细一看, 正是之前给自己送水那位。再一想便明白,这些人应当都是这客栈里做工的。 熹追说的, 他们是灵, 不是人。 两人刚坐下来, 立马就有个小二提着茶壶快步过来,殷勤地问客人要不要用饭。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身侧不远处,没有开口。 宁和一边随口将小二打发走, 一边顺着看过去,发现那方一张有些黑暗处角落里的桌旁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才见过的伏风门黑袍人, 而他旁边,宁和盯着那身着黄衣、有些矮小的身形辨认了会儿,认出来,这正是那唯一的非青云四盟入顶者,与周琛书一样,靠夺得了令牌进来的。 这二人都选了灵道,凑到一起也不奇怪。 他们没要什么吃食,桌上光秃秃只有两只茶盏。黑袍人侧对着这边,兜帽没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脸。那黄衣矮小男子倒正对此方,只是他那模样生得实在普通,眉眼间形容瞧着还有些猥琐,属于往人堆里一丢,再找不出来的那种。 祁熹追喝了口茶,说:“这二人,不太对。” 宁和还在望着那方,那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兜帽下的脑袋微微偏了偏。隔着一层黑纱,那种莫名被盯视的感觉又来了。 听见祁熹追开口,宁和移开目光,应了声:“什么不对?” “他们到得比我们快。”祁熹追一脸严肃,“这不应当。” 宁和愣了一下,道:“许是因我道行太浅,拖了速度?” 祁熹追看她一眼,说:“你比那矮个子强些。” 宁和闻言,下意识问道:“那黑衣的那位呢?” “不知。”祁熹追说,“他身上那件袍子有些古怪,我探不清。” 两人正说着,宁和忽见那黄衣男子将头一抬,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宁和面上先有几分茫然,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能听见我们说话?” 祁熹追莫名其妙:“这点距离,你我又未遮掩,自是能听见。你要听他们的,也能听到。” 背后说人被当面听去,绕是宁和养气多年,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红。 也正如祁熹追所说,稍一凝神,宁和耳畔便也轻易将那二人谈话收入耳中,只是他二人说到后来似用了什么手段,再听就模糊得很。 那黄衣男子说:“怎有两个人?那姓祁的旁边多出一个,是谁。” 黑袍男子道:“下午时来的。” 这是宁和头一次听见这黑袍人开口,只觉声音极低沉,带着沙哑,叫人想起夏日骤雨前,天边隐隐滚过的闷雷。 “你看见了?”黄衣男子道,“你为什么不说?” 黑袍男子:“你没问。” “我没问,”黄衣男子恼怒道:“我没问你自己就不会想一想?畜生果真就是蠢笨!” 黑袍人挨了骂,也没吭声,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直娘贼的,倒霉!”黄衣男子骂完,端起茶碗喝了口压压火,又道:“去查查,那人干什么的,若是……”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