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虽十分简短,宁和却已能想出当日情形,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怒升腾:“怎可如此蛮不讲理!” 黑蛟却十分平静。 “无须生怒。”他说,“那人虽捉了我,我却也从他处学得许多。也是他教我化人,还有一些法术。待来日,我将他杀了,便了结。” 听了这话,宁和刚升起的怒意一下子顿住了。她心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不知道是为黑蛟那句“将他杀了,便了结”,还是他说这话时淡淡而平常的神情。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那人折了蟒兄……蛟兄的角,又折辱伤害于他,蛟兄想要报仇,也是理所应当。想着,宁和便将那点怪异抛之脑后,觉得蛟兄刚化作人,有如稚童,行事章法都待慢慢塑成,这是急不得的。 于是她抬眸看了黑蛟一眼,口中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题,笑道:“你如今,就打算叫做宁蛟了?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 黑蛟听了,望着她,目中闪过疑惑,问道:“那该叫什么?” 宁和对上他的眼神,从中读出了一种悉心求教的味道。那双碧绿的眼睛澄澈而认真,再次叫她想起从前那些无数已经记不太清楚样貌的学生们。他们也是这样,有着这样一双相似的眼睛,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自己面前,仰头望着自己,虚心求知求教。 “皎吧。”宁和说,“皎与蛟相似。皎,月之白也。如镜澄明,如月清澈。” 她道,唇角微微弯起,一双眼眸温和而真挚地望着黑蛟:“道途漫漫,愿你此心如镜如月,皎皎长明。” “皎。”黑蛟重复道,问:“是哪个字?” 宁和便抬手倾了倾茶盏,水倒在桌上,以手蘸了,在桌上用水痕写出了这个字。 “皎”。 黑蛟低下头看了会儿,也伸出手,在宁和写下的水痕边上仿着也写了一个。 “是这么写么?” 宁和看了眼,笑了,点头说:“对。” 宁和练了数十年的字,即使用手指写,那也是一笔一划长瘦得宜、风骨宛然。而黑蛟,他大约根本不识字,划出来的笔画像一根根干硬的柴火拼到一起,粗丑得很。 两个并排的“皎”字落在桌面上,一小一大,一美一丑,湿漉漉的水迹里倒映出星点橘红的烛光,很亮。 黑蛟对宁和说:“你点我灵智,予我姓名,于我有造化之恩。我当随侍你左右,报你恩德,直至你飞升。” 他顿了顿:“或者你死了。” 他这句“你死了”实在直白无比,听得宁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性子向来好,也不以为意,只摆摆手说:“蛟兄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哪有什么恩德可言,蛟兄实在不必放在心上。” 黑蛟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宁和,极认真地说:“大德心尖火,神光可点万灵。若无你,我此生无望生出神魂。此恩如生恩,天地至理,不可不报。” 宁和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了。 她已看了很多书,已知道这世间非人之类,想要修行,总归没有像人那么便利。天地间有理恒存,叫它们要报恩,要它们修德,要它们学人。这既是限制,也是教化,绝不可违背。 但明白是归明白,若真叫她把视作挚友之人当为随侍之人乃至下仆一般,叫他为自己护卫奔走,宁和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她思量一会儿,转头对上黑蛟碧绿的眼睛,心中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来,逐渐清晰。 宁和斟酌了片刻,对黑蛟道:“蛟兄,你如今,可是在学人?” 学人言,学人字,学着像人一样修行,这是天地间妖鬼邪祟之流唯一的正道。 黑蛟点头。 宁和便笑了:“你要报恩,我却不愿把你视做仆役之流。我想来,不如取个折中的法子。蛟兄,你跟在我身边,就做个学生罢。” 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些委屈了友人,于是解释说:“天地要你报恩于我,若以侍奉师长之名,想来也可算作一解。而我……和虽不才,却也已做了十载夫子,多少有些心得。蛟兄如今初作人形,也是由我而起,这其中因果缘分,不如干脆以师生为名义,也算做个定论。” 黑蛟听她说完,问道:“你要收我为徒?” “非也。”见他误会,宁和忙摇头,“我如今不过刚入道途,自己都尚糊涂不清,哪有什么收徒之能。” “我的意思是,你做我的学生……凡间的那种学生。在凡间,我是个夫子,你也知道,我是岐山书院的山长。”宁和说,“我不教你修行,也教不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一个人。” 她望着黑蛟,笑了笑,温和地道:“待你学成,便算恩情已了,自去即可。想来,也不会很久。” 三五年,七八年,一个学生在书院最长,也就待那么久了。于修行之人来讲,确实不长。至少比什么等她飞升或者等她死,要来得短多了。 黑蛟听了,望着她,点点头,说:“好。”
第六十章 既然说是凡间的师生, 于是宁和便也按了凡间的规矩来。 一拜先贤,二敬尊师。 可惜六礼束脩之类,此处是寻不到的, 烛炉香坛也无有。好在宁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从简, 有个形式就够了。 按说,最后应还有一项弟子叩首之礼, 但宁和自然不会真去叫蛟兄给自己叩头,只叫他站到面前,弯腰拜上一拜即可。 宁皎便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长身而立,一揖到底。 宁和坐在桌边,捧着茶盏面带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脑袋。 蛟一头浓墨如瀑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动作自肩头滑落下去,堆叠在兜帽里,黑发黑衣,与四周黑沉的夜幕连成一片, 只剩颈间露出的一线皮肤是极白的,像极了夜色间一抹轻轻晃动的浅浅月光。 宁和看了两秒, 伸出手, 像对从前那些学生那样, 轻轻拍了拍他的 肩头。 “好,起来罢。”她温声道,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快坐。” 宁和想了想, 觉得既有了师生名分,不论怎么说,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乱了辈分。 便对黑蛟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皎吧。” 宁皎点了点头。 拜师一事就算是了结了。宁和喝了两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来,便问道:“阿皎,你还未说,你怎会在此处?” 宁和想问的,其实还有黑蛟为何是顶着伏风门门人的身份进来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么契兽的伏风门弟子,又上哪儿去了等等。 只不过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仅仅起了个话头。如此,阿皎想说多少,便可说多少。难于开口或者不欲开口的,也就可不开口。 圣人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旁人不想提的,宁和哪怕心头好奇,也从不会去多问。 “捉我那人,你见过。”宁皎说。 我见过? 宁和愣了一下,既而面上微惊:“难不成,是那白日与你一起的黄三?” 宁皎说:“他不叫黄三,叫程景仁。” 宁和眉头皱起:“他是……伏风门的人?” 可那黄三本该为非青云四盟之人。 “黄三已死。”宁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黄三,又叫我顶了他的身份。” “死了?”宁和问道:“怎么死的?” 宁皎一问一答:“被程景仁杀了。” “如此,伏风门这一回,就也来了两人。”宁和反应过来,凝眸思索,不惜杀人顶替也要多塞一人进来,所图定然不小,此事须尽快叫熹追知晓。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听命于那伏风门人?” 宁皎点了一下头,但又补充了句:“我来找你,他不知道。” 宁和点了点头,又问:“你跟在那伏风门弟子身边,可知,伏风门此举具体是何目的?” 宁皎摇头:“不曾告诉我。但,他一直盯着你们。” 盯着我们? 宁和心头顿时有些凝重,直觉此人不怀好意,便说:“与我同行者名为祁熹追,金虚派人。她为人正派,见识比我深厚许多,阿皎你可要见上一见?你现下的情形,兴许她能有什么法子也不一定?” 宁皎又摇了摇头,说:“我出来,只能一刻钟。现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宁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问了句:“我将你之事说与熹追听,可否?” 宁皎已站了起来,闻言点了一下头,几步走到窗边,碧粼粼的双瞳最后朝她看了一眼,推开窗扇纵身跃了出去。 宁和追过去,只看见他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猎猎一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她在窗边站了会儿,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朝屋中走去。 没成想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咔哒”一声,刚合上的窗户又被推开了。 冷风灌进来,宁和忙回过头:“阿皎?还有什么……” 她忧心黑蛟去而复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转过头来,却见这回翻进来的却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听见她喊,浓长的眉峰挑了挑:“谁?” 宁和有些惊讶:“熹追,你怎么过来了?” “我感觉不对。”祁熹追说,却也没说什么不对,“就过来看看。” 她走过来,目光落在桌边的两只茶盏上,抬眼望向宁和:“有人来过?” “嗯。我正要去寻你。”宁和道,便将宁皎之事如此这般说给了她听。 祁熹追听她讲,不发一语,等宁和说完了,才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像是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宁和:“你可知,伏风门的契兽与契者,究竟是何等关系?” 宁和摇了摇头。 “那我便与你说说。”祁熹追道,“伏风门契兽,分二种。一者,为本命之兽,只可契一兽。契兽与契者相辅相和,连结极深,几为共生关系,就如那姓沈的和她那条虫子。二者,为侍兽契。人为主,兽为侍,一人可契者三。你那黑蛟,据你所说情形,只可能为侍兽契。” 她看着宁和:“你可知,侍兽与契主是何种关系?生死系于契主之手,契主死则契兽亡,好比一树旁枝之于主干。就我所知,从未听闻伏风门有过契兽反噬契主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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