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宴宁坐在檐下,日光落在他身前,他撑着下巴恹恹地看着庭院一成不变的风景。 天气好的时候,玉岁爱拉着邵宴宁出来晒太阳,日光慵懒落在身上,似乎能祛除一身沉疴。 “好了,来洗头吧。”玉岁甩了甩指尖的水珠,邵宴宁转过脸看向她。 邵宴宁喜洁,哪怕有时病重了,净身洁面之事也固执安排。因他坐轮椅不能久站,玉岁毛遂自荐为他洗发。邵宴宁是惯被人伺候的主,他微低下头,玉岁用木勺盛一勺水,轻轻倒在他发上。 水流舒缓,邵宴宁的发微卷又蓬松,如天边舒卷的云,颜色乌黑光亮。玉岁爱摸他的发,但平日里邵宴宁不给摸,只洗发时才让她亲近。 洗好了发,玉岁用毛巾给他擦拭。邵宴宁靠在椅背上,她用毛巾汲他的发。玉岁将一缕发在指尖绕了绕,松手时发梢有一个自然的卷。 邵宴宁自然感受到她的小动作,他闭着眼微仰着头。海棠花开又落,一庭郁郁葱葱。 “你生辰快到了。”邵宴宁忽开口问。 玉岁眨眨眼,用手将邵宴宁的发梳开:“噢,还有半月多呢。” 玉岁十二岁的生辰快到了。 玉岁看着邵宴宁收笔,她等着将家书寄回去。阿娘已经三年多未与她相见,阿娘说很想念她。守城将军非宣召不得入京,如今大国迟暮,小国摩擦不断。听闻西洲的离国越发强大,前年同临近的閔朝打仗,以閔朝割地赔款而告终。 阿娘不能来,舟车劳顿,从不落到京城光路程就得走一月有余。 玉岁很懂事的,她只希翼生辰时能收到遥遥而来的一封家信。 待第一抹浅黄出现在这方庭院时,玉岁坐在屋檐下捧着一杯茶,一旁放着一盘糕点。吃块糕点喝口茶再摸了把晃晃,玉岁很满足自己的小日子。 邵宴宁看着窗边花瓶里的花,玉岁插的是扶桑花和三角梅。 “今日的桂花糕尤为软糯甜蜜,你要尝尝吗?”玉岁身子往后仰,问着窗边人。 窗帘被卷起,邵宴宁永远坐在这处,他和这窗框都似一幅永恒的画。 “不吃。”他头也未抬,声音淡漠。 玉岁往口里有塞了一块糕点,真好吃,但她有点想念不落城的奶糕了。 玉岁伸手揪揪晃晃的耳朵,晃晃轻轻咬了下她的手指,惹得她发笑。 忽然,一个人影从墙外翻身进来。玉岁连他脸都没看清,几瞬呼吸便被人抱在了怀里,只听那人扬声道:“这是谁家的傻姑娘,偷了。” 玉岁下意识扯着脖子大喊:“宴宁救……” 她连余光都看不见邵宴宁,便已经被人翻墙带走了。 光天化日,入府行窃,关键是抢了个小姑娘出来。那盗贼往她眼上蒙了红布,她被他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在飞檐走壁,她龇牙咧嘴道:“你是何人……其实我只是个小侍女,我什么都不知道。” 威胁的话咽下肚子,玉岁识时务者也。 盗贼嗤笑一声,他把她抱得很紧,玉岁沉默片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尘埃的味道。 “我们要去哪里啊?”不让看就不让看,玉岁问他。 “怎的?”盗贼挑了眉,“不怕了?” 玉岁没有吭声。 盗贼与她共乘一匹马,他把玉岁圈在怀中拉着缰绳,玉岁便靠在他怀里。马儿出了京城,似乎越走越远,他们已经来到郊外。马儿渐渐慢下脚步,身后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他道一声坐稳了,便牵着马慢慢地走。 四周安静,隐约听到水声潺潺。终于,那人停下来:“到了。” 玉岁伸手一把扯掉眼上红布,她红着眼看向那人,嘟着嘴巴喊了声:“哥哥。” 玉南楼束着马尾,剑眉星目。两边都是齐腰的芦草,萤火虫在空中漂浮,他笑着朝她伸出手来。玉岁俯身而来,他抱着她腰身,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倒长高了不少。”玉南楼使劲摸了摸她的头。
第48章 玉岁沉默着,猛得扑到玉南楼怀里,抱着他腰身半天不撒手。玉南楼咳嗽两声,再咳嗽两声,见玉岁还不松手,他拍她脑袋:“差不多行了哈。” “最讨厌了。”玉岁埋在他怀里嘟囔几声,“哥哥,最讨厌啦。” 不远处有个临水的亭子,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一闪一亮。玉南楼带着玉岁来亭中,此处视野宽阔,星垂平野,月涌江流。烟花璀璨绽放于夜空,一束一束,美得盛大而喧闹。 玉岁仰着头看烟花,这是为她绽放的花,开在夜晚的寂静中。月光落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似银河。玉岁的眼眸倒影着缤纷色彩,她笑得眉眼弯弯。 玉南楼低头看着玉岁,嘴角一直上扬。 那时青春意气,十七岁的少年郎恣意又清朗,他为了妹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京城,只为她放了一场独一无二的烟火。 看完烟火后,玉南楼策马将玉岁带回城内,将缰绳扔给前来接应的人,他牵着玉岁的手从城东一直逛到了城西。任何但凡玉岁多看两眼的东西,他都买下来给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想补偿这几年对她的亏欠。 “够了够了,哥哥。”玉岁怀中抱满玩物,走路都要看不清了。 玉南楼咬了一口糖葫芦,太甜了,又给塞到玉岁口中。 侍从把玉岁怀中的礼物都接过来,玉岁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去牵玉南楼。玉南楼不让牵,玉岁便扯着他的衣袖晃啊晃。 晃着晃着,玉岁慢慢低下头。街道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玉岁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沉默起来。 “想阿娘。”玉岁声音低沉了些。 儿时很多记忆里,她总是扑到阿娘的怀里。阿娘会将她凌乱的鬓发拂到耳后,用芬芳的手帕擦去她面上污垢。阿娘会柔声问她今日去了何处,同谁一起又做了什么。玉岁便开心地同阿娘说道,阿娘很认真地听着,她俯身搂住自己时,玉岁觉得自己像一头栽进柔软的云朵里。 玉南楼听出玉岁心中的哀愁,他伸手捏了下玉岁的脸,很软,看来日子过得还不错,于是又捏了捏。 “疼疼疼。”玉岁踮起了脚尖。 玉南楼这才松手,见玉岁张大嘴巴扑着咬过来时,他曲指嘣了下她额头。 “阿娘让我带句话来,她在家亦挂念你。过两年太后六十岁国宴,戍边将士得令回京的话,她会和阿爹一起来看你。” 玉岁本来嘟着嘴巴揉额头,闻此眼泪立马大得在眼眶都兜不住了,不敢置信般,她仰起头一个劲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玉南楼拖长了声音,他着白衣,衣上绣着暗色花纹。灯火落在他衣上,眉眼上。他是不落城吹来京城的一阵风,解了玉岁思乡的离愁。 灯火暗千家,邵宴宁坐在轮椅上。夜里的风已经带着几分凉意,他等在府邸门口。他真的等了好久,久到月光把地上的影子都照白三分,才在远方看到隐约身影。 玉岁被玉南楼抱着,她靠在他怀里已睡意浓稠。 玉南楼看着眼前人,侍从提着灯火立在邵宴宁身侧,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看到他们后,邵宴宁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玉岁身上,玉岁呼吸均匀,她睡得可真安静。 玉南楼总觉得这人下一瞬就想从他怀中抢走玉岁。 原来不止晃晃一个,她的羁绊可真多啊。 邵宴宁心想。 * 玉岁十二岁生辰过了,她便搬进了邵宴宁的府邸照料着他的起居。邵宴宁的病是久疾,平日里瞧不太出端疑,但一遇到季候反复,他很容易卧病在床。他的腿能走却无法久立,秋冬时分寒气逼人,骨头缝里都是细碎的疼。 邵宴宁不喜旁人把他当成病人,他讨厌那些怜悯的目光。平日里除了喝药,旁人为他多添一件衣裳都会招惹他的厌恶。 玉岁很多时候好话说尽才能勉强靠近邵宴宁,她为他端药,为他添衣,为他带来不同的花,为他说外面的春秋变化。 有一次邵宴宁午睡醒来,发现玉岁蹲在床头,她用手摸着他的头发。他用漆黑到探不出情绪的眼眸看她,玉岁讪笑着收回了手。 有这么喜欢吗,他的头发? 后来他从廊下经过,看到玉岁为晃晃梳理毛发,晃晃太过惬意地枕在她腿上,将柔软的肚皮都露出来。玉岁梳着梳着把梳子扔到一边,在庭院里和晃晃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 之后邵宴宁突然就让玉岁为他梳发,玉岁愣了下,他在铜镜里看她:“不愿意?” 美人鬓发如云,一双眼冷漠却又是个含情客。 玉岁会把他微卷的鬓发梳得光顺,她的手穿过他的发,指尖带着几分温热,无意拂过他后颈时,邵宴宁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为邵宴宁梳发后再为晃晃梳理毛发,这变成了玉岁每日的任务与快乐。 然而玉岁十三岁那年的深秋,当玉岁为邵宴宁披上一件衣裳却被漠视拒绝时,京城忽然蔓延了一场恐怖的瘟疫。 瘟疫蔓延之迅速,所到之处病痨如洪,人命忽如草芥,轻易便被折断在寒冷的风中。 玉岁首先想到的便是邵宴宁,她如临大敌般,日日小心照顾着邵宴宁。他一直喝的药未停,屋内通风却隔着屏风,府邸日夜用艾草复熏。玉岁干脆想要打铺在邵宴宁屋内,谁知邵宴宁将铺盖和她卷起一起扔出了屋子。 “咳……不需要,咳咳。”邵宴宁如是说道。 秋冬交换之际,邵宴宁总会染上风寒。遂她早早便把火炉燃起,只盼他腿伤能缓和些。 玉岁趴在门口想从门缝往里窥,晃晃着急地一直用脑袋顶她的手。 城中开始出现大批因瘟疫去世的尸首,每日都被抬去郊外火化。朝廷派出御医就诊发药,可结果微乎其微。如今玉岁也不敢出门了,她觉得死气沉沉的空气中都漂浮着莫名的味道。 玉岁觉得她面上发热,一直紧绷的神经让太阳穴突突。她敲邵宴宁的门,一边敲门一边抱怨:“你这样不听岁岁的话,岁岁会揍你的!”
第49章 话音刚落,玉岁便昏厥了过去。 她的身体热得像炭火。 玉岁坠在黑暗里,她好似走进一个迷宫,一直走啊走都走不到尽头。她心还忧虑着邵宴宁,于是她在梦里坚持走着,一边走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想吐,头疼,身子虚弱到没有一丝气力。 眼前有一口深幽的潭水,潭水边是逶迤重叠的藤蔓。玉岁看到邵宴宁站在潭水里,白纹雍容的衣裳被水打湿,弯曲蓬松的长发搭在耳边。他用漠然的神色注视着她。 玉岁拨开一切阻碍,汲过覆盖脚背的水流,呼唤着他的名字朝他走去。 邵宴宁觉得自己被锁了魂,他看着床榻上的玉岁。玉岁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却口中含糊着呢喃他的名字。他今日起隔绝了府邸所有侍从,怕外来人传染也防瘟疫燎原般扩散,他不放心将她交给其他人。如今城中大夫难求,却还是被他抓到一个,那大夫浑身颤抖着跪在地上,他几步从轮椅上走到侍卫身旁,一把抽出侍卫的剑搭到大夫脖颈,声音和神色都冷漠如寒雪,淬了三寸冰:“给她看,否则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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