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样威胁道,屋外月光薄如刀刃。 这间屋子就从未断绝过药味,苦涩的,带着几分酸,难以下咽的药。无论熏多少次香,那味道已经沁进墙内,染在他肌肤上,附着于他的呼吸。 久病之人不详,作为已经不详了十五年岁的人,邵宴宁曾怨恨过命运和一切可以被称之为神的存在。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曾想过,下地狱吧,世上所有人。将他身上降临的苦厄全都降临在其他人身上,让他们痛苦,挣扎,日复一日临近死亡。 可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窗台上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败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玉岁恍惚间尝到苦涩的药味,她不喜苦,于是拼命挣扎着睁开了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邵宴宁胸膛中,邵宴宁一手扶着她的左臂,一手拿着一碗苦兮兮的汤药灌她。晃晃安抚性地扒拉着她的头发。 玉岁反应过来,反手推了邵宴宁。邵宴宁猝不及防地将手中药洒在身上。 玉岁挣扎着要从邵宴宁怀中爬出来,她死死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里断续挤出:“你离我……远些。” 一缕卷发自他鬓角落下,衬他面色如玉。邵宴宁一把抓住玉岁的脚踝,手中不禁用了几分力气。他的影子笼罩着她:“你想做什么?” 屋内的窗户被光得死死的,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玉岁想要摆脱他的禁锢,她面色苍白,呕吐感涌上心头。 “这是……瘟疫,会死人的。”玉岁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顺着脸颊划过唇边。 “我不会死。”邵宴宁只看到她脸颊一串银色,玉岁的担忧一直笼罩在心头。黑暗中玉岁看不清他神色,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四周都静默,忽听到他又嗤笑一声,“而你是岁岁。” 他说出岁岁这两个字时,语音一直压着,黑夜浸润词汇,显得克制又清冷。 玉岁愣了一下,邵宴宁的声音继续响起:“岁岁平安的岁岁。” 玉岁困在房间里的那段时日,不知春秋,觉得天地间似乎只余她和邵宴宁。邵宴宁本就喜静,长桥之后他的屋子除了日常送药的侍女,几乎无人来此。现下连偶尔的侍女都不见了踪影,是邵宴宁每日在屋内支着炉火熬药。晃晃也被玉岁扔了出去,她不许晃晃呆在她身边。晃晃用雾蓝色的眼珠看了她半天,焦急地来回渡步,在玉岁几番明确的拒绝后,只能蜷缩在外室,眼珠却一直盯着她的动向。 玉岁用屏风将她与他们隔在内外室,她整日发烧,头晕目眩,混混沌沌。 深秋了,邵宴宁的咳嗽声逐渐频繁起来。 玉岁偶尔挣扎着清醒,会伸长脖颈努力去看屏风后的那个清瘦身影。一人一狐的身影模糊,虽看得不真切却让她心安。 时间不大真实地流逝着,秋风卷枯叶,药味浸透了她的衣裳。玉岁觉得自己就像枝头枯叶,若来一场猛烈的寒风,她或许就真的飘落了下去。 当第一场鹅毛大雪落到京城时,瘟疫却慢慢平息起来。天气越寒,城中因瘟疫而死的百姓越少。但寒潮又引起新一轮的病死,这荒唐世道,人命如草芥。 邵宴宁只在乎玉岁面色渐渐如常,北风呜咽声吞噬天地间其余声响,再后来庭院里重新有人来往。 为邵宴宁端药的侍女换成另外一个人,玉岁隔着屏风问她:“阿椿姐姐呢?” 侍女放碗的动作微滞,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瘟疫啊,它夺走很多人的生命,玉岁只是多幸运的那个。 炉火橘色的光亮映在玉岁面上,她拥着被子坐在窗边看雪。白雪覆盖庭院长桥,桥下的水潭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晃晃窝在她怀里,毛发和体温都很温暖。 邵宴宁坐着轮椅走进来,看到桌边放了一会的药。 某人的背影在他目光扫过来时微微一滞,又佯装毫无察觉。不想喝药的借口有千百个,但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药喝久了原是这种感觉,闻到味道就想吐。 “把它喝了。”邵宴宁道。 玉岁装作听不见。 身后传来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人已逼近。他身上是相同的气息,药的味道,她的味道,他的味道。 玉岁咬紧牙关不愿松口,邵宴宁一边嘲笑着她还有这气力,一边捏着她脸颊把药给她灌下去。 玉岁半推半就喝光了药,口中酸涩又苦艾。晃晃不满邵宴宁粗鲁的动作,从玉岁怀中跳出来对邵宴宁龇牙咧嘴。邵宴宁和晃晃无声对峙,他微微仰起下巴,黑色眼瞳里带着无声挑衅。 晃晃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天性使然,是野兽对于强大到威胁自身的对手的警告。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时,玉岁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径直环住少年的腰身。她埋首在他怀中,云纹蓝鹭的衣裳面料光滑而冰冷,她用力去贴近他的体温。 邵宴宁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不知为何生生止住了动作。他右手握住了桌角,指尖泛白,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谢谢。”玉岁闷声道,她永远不可能对邵宴宁感同身受,但在她生病的这段时间,她才知晓生病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在他漫长无妄的时日里,他是否同她一样惶恐不安,害怕明日和死亡哪个先行一步。玉岁攥住他衣角,停顿半瞬又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邵宴宁的眼瞳骤然缩紧。
第50章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日光很好,庭院的风拂过发梢很好,树叶浓郁郁绿得很好,天边云卷云舒也很好。玉岁在海棠树下耍着花枪,她右手握住长枪,脚往上用力一踢,于是那长枪在空中翻了翻,落地时被她用力一拽,借力回首插进地里。 玉岁抬手,晃晃便叼着一张手帕过来。她笑着挼了把晃晃的头,蓬松触感似云朵。 “晃晃真乖。”玉岁夸赞道。 晃晃被夸赞后有些羞意,用爪子扒拉一把脸,在草地上顺势打了个滚。 玉岁用手帕擦了擦鼻尖的汗渍,朝邵宴宁的方向看去:“我练的如何?” 邵宴宁穿着蒲绿色的云锦衣裳,他坐在轮椅上,肩边蓬松弯曲的头发如云波般蔓延,又像墨鸦般泛着光泽。邵宴宁长得很美,美是不分男女的。年岁不大时,他的美多是雌雄莫辨,加之他久病之色,玉岁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如今而言,他就像一片雾气中隐约的峰峦。可窥群山之碧色,朗朗之姿态。 “我又没看。”日光爬上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他兴致淡淡。 玉岁扔了枪哒哒哒跑到邵宴宁身边,她捧着脸道:“你分明看了,我方才都瞧见了。” 他的唇色很寡淡,唇角总是冷漠的弧度,偶尔在嘲讽她时,嘴角才会微微上扬。 “不。”邵宴宁不知为何非要同玉岁犟着嘴,他还是看了眼她,“我没看。” 今日天气不错,是玉岁硬把邵宴宁拉出来晒太阳,她喜欢看日光将他的发晕染成金色的模样。他的眼睫也盛着日光,金灿灿的。眼睫弯弯,眉峰微蹙时,眼睫似蝶翼般脆弱又美丽。 “真不诚实。”玉岁嘟囔一句,“你明明看我了。” “没有。” “有。” “没有。” “就有就有。” “……” 邵宴宁不说话了,他盯着她看。 美色自古误人,玉岁看了这张脸看了有六年,她很习惯了。她现下已经不害怕邵宴宁了。玉岁舔了舔唇,仰起头对他说:“那我再耍一次长枪,你好好看看。” 十四的年岁本应这样慢腾腾地过去,玉岁哪知愁。去年的瘟疫和雪灾让普通人家本就举步维艰的生计愈发难以维持,民愤像沸水一样不断翻涌,官宦子弟富贵人家怎知升斗之米贵,民以草为食。 良洲听闻有起义,虽被镇压,亦有卷土之势,玉南楼此番还参与了平乱。有四周小国虎视眈眈,似有他国欲与国内叛党勾结。 当今皇帝沉溺声色犬马,光今年选妃加修葺宫殿便是骇人的铺张浪费,听闻张太傅谨言后,愤然一头撞在金殿前。 玉岁只看海棠花开,海棠花谢。花开花谢,岁岁年年。 她后来才知晓,去年初秋有天灾之意,霖南一直下雨,下了两月有余,河堤一决千里,淹死闽清的百姓几十万。地方官员瞒情不报,事态愈发严重,这事才顺着决堤之水带着瘟疫一路涌进了京城。 玉岁注意到邵宴宁手中的书渐渐变成国事,他蹙着眉,有时看着看着,忽冷哼一声。 未婚夫又不高兴了。 玉岁把晃晃抱在怀里,坐在地上,看着不久前寄来的家书。一路风尘仆仆的家书早已泛黄,再过两个月便是太后六十岁生辰,心中阿爹说着他会带着阿娘一同而来,不过她哥在军中,大抵是赶不上时候。 玉岁虽然想念哥哥,但更想念阿娘。眼看日期渐近,她为此兴奋到一连几天都睡不着。 邵宴宁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几日来都呆在屋内不曾外出,屏风隔绝了玉岁关怀的视线。 玉岁心都浸在欢喜里,没有注意到邵宴宁的反常。马车停在府邸门口,待见到阿娘的那一瞬,玉岁已经泪流满面了。她已经有六年未见过她的阿娘了,但阿娘依旧如同记忆中的模样,温柔的指尖,芬芳的怀抱,在玉岁扑进她怀里时,阿娘嘴角的笑意正好。 “岁岁长大了。” “有没有想阿娘?” “不要哭,有阿娘在。” 玉岁心中残缺的一块,轻轻地被拼接完全。 “阿爹呢?”玉岁激动之余才想起什么,但她没有看到她爹的身影。 “你爹有要事先行,待忙完了便来看你。”阿娘笑着,眉眼间隐约哀愁。 玉岁小小地抿了下唇,她知晓着,就如同当年留在京城的原因一样,阿爹自有他的缘由和无奈。她牵着阿娘的手往庭院走,长长的桥,桥下水池映着身影。 邵宴宁就站在桥那头,他似是等待。晃晃坐在桥中间,歪着脑袋看着她们。 “阿娘,这便是宴宁。”玉岁像炫耀一件宝物似炫耀道。 “夫人。”邵宴宁低眉行礼,他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站在那头。玉岁常念叨她娘亲,一个能同夫君镇守边疆一座孤城,忍受无尽荒凉的女子,不单单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柔内敛。 玉岁的娘亲柔和着眉眼,她道:“邵公子,之后时日里多有叨扰。” “不敢。”邵宴宁直起身子,微微侧身,“岁岁常想念夫人,如今夫人入京,自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客房已备好,舟车劳累,还请夫人先歇息。” 玉夫人微微笑。 玉岁同她阿娘离开时,忽凑到邵宴宁身边,她摸了摸他衣袖下冰冷的手,小声道:“我先陪陪阿娘,你快进屋去,天冷。” 邵宴宁感受到她指尖的温热,这温暖是将熄未熄的碳火。他还未说话,玉岁又一溜烟地跑走了。他看着玉岁离开,直至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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