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南楼只是笑了笑,玉岁的兄长变成了一个可靠的大人了。他伸出手摸了摸玉岁的头发,将今日从闹市里买来的发簪插在她发上。 说来也恼,玉岁女扮男装一年多,和杨迎风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好不恣意,结果她哥一回来,提着后衣领就把她拐到成衣楼,给她买了几身罗裙,一边看着她一边摸着下巴:“这方有些姑娘的模样。” 当时杨迎风的下巴都掉到了地上,看着她久久不语,半晌才憋出一句:“我瞅着普普通……” 玉南楼一巴掌拍他后背,直拍得杨迎风踉跄。他很傲气道:“我妹可是不落城第一美人。” 玉岁到底年岁长了,听到她哥这般吹嘘,有些羞耻地红了脸。 玉南楼有时来得勤快,有时被绊住脚了,一个月都见不到人影。玉岁有时等着她哥,有时守在邵宴宁身边。邵宴宁如今不怎么管着玉岁了,玉岁由着性子做着自己的事,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 远方又传来战乱,听闻昌州失守了。 玉岁的心都紧了起来,民间反声不断,朝廷派兵平乱,玉南楼又被调走了。杨迎风将玉岁约出来,同她在京城逛了半天,直走到华灯初上,离别时在灯火阑珊处对她笑着挥手说再见。等玉岁反应过来,京城十万大军乌泱泱奔赴战场的翌日,杨迎风已不在京城。 而这一年,邵宴宁考取功名,成了新科状元郎。 一个久病的,需要坐着轮椅的状元郎。 世人是这样说的,称赞他的美貌,可怜他的身体,艳羡他的才能。 那时达官贵人频频出入这处府邸,见到庭院里的白狐和坐在廊下捧着茶的玉岁,有些惊诧问道:“这位是?” “我的未婚妻。”邵宴宁淡淡抬起眉眼,语气疏离又冷漠。 那就再加一句,戏谑他平平无奇的未婚妻。 再后来那些贵人们在邵宴宁身上寻不到同类的腐朽气息,慢慢也就不来了。等庭院再次归于寂静时,京城又下了一场雪。玉岁点燃炉火,为邵宴宁捧来一碗药。邵宴宁压低声音咳嗽着,桌案上是簇簇红梅。 又只剩下他和她了,还有那只讨人厌的狐狸。 玉岁喂他吃完药,要问为什么让她喂,因为玉岁乐意,她的确很乐意,难得的是邵宴宁愿意被她喂。大雪天闲来无事,玉岁同邵宴宁坐会看书,又磨磨蹭蹭到他身后,以手为梳摆弄着他的头发。 她用手指将他的发梢绕啊绕,嗅着他身上的药味和清冽的香。把头发分成一缕一缕的,编起来又拆散,乐不此彼。唯有这样,她方觉得她的心能安静下来。 四下寂静,落雪的声音重重叠叠。邵宴宁任她玩了许久,才伸手从她手中将自己的发拂来。 他泠泠道:“无趣。”
第54章 初夏的雨水倾盆,似老天被捅了一个窟窿,把不甘一股脑泻向人间。 玉岁把手中的信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刚打开信时,夹在信封里的干花也被带来出来。 晃晃靠在她身边,将脑袋枕在她腿上,用湛蓝色的眼眸盯着她看,长长的白色的眼睫很漂亮。玉岁将晃晃养得很好,得益于她每日为它梳理的毛发,它蓬松得像一束洁白蒲公英。 中央不稳,各地分割,别国虎视眈眈。今年时分,听闻离国派了密探同反叛者勾结,各地起义频发,一时之势如星火燎原。帝建高台,连忙让国师夜观天象,只可惜不问苍生苦,帝近年一直求长生之道。 玉岁隐约觉得冷,她觉得自己如一叶之舟溺在波涛汹涌里。阿爹的家书从去年开始便断断续续,哥哥又上了战场。 就连临近不落的閔朝也生出别样心思,大大小小的骚扰和试探未曾断过。 女子该何为,玉岁痛苦地清醒着,她为哥哥和阿爹求来护身符,她每日都虔诚地焚着香,她强迫自己信着莫须有的东西,才能安抚内心翻涌的惶恐。 身后传来动静,玉岁回过头看,邵宴宁靠在门旁。他穿着一件银色宽袖斜襟长衫,头发蓬松地落在腰际,眼睫微垂,面容苍白,眸底是久病滋生的阴郁占有,目光锁在她身上。 “过来。”邵宴宁对她道,那神态像是在唤一只猫。 玉岁起身来到他身边,邵宴宁伸出手牵住她的手,他很自然就这样做了,玉岁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玉岁曲了下手指,指甲划过邵宴宁的掌心。她挨着他身子,这么多年了,他们已经有着相同的体温相同的心跳。玉岁将头靠在邵宴宁肩,闭上眼来,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幽香。 “你说,你愿意同我成亲吗?”玉岁抬眼看向庭院,雨水深深,庭院都浸在磅礴大雨中。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倘若邵宴宁没有听清,那她就当自己没有说过。 玉岁马上十七岁了,她同邵宴宁的婚约也该履行了,她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他。玉将军手握兵权,邵丞相朝堂风涌,两位都功高劳苦。或许当年为了留住玉岁的原因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可玉岁如今变成了对邵宴宁来说很重要的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邵宴宁的发。他的发浓密光滑,她将手伸进他发里,用力攥着。邵宴宁的发留到了腰际,对于男子来说,乌黑发亮又带着缱绻卷意的发已过长,但玉岁将他的发打理得很好。 他如今任由玉岁抚摸他的发,他任由她环住他腰身,将脸埋进他胸膛。 雨水吵得人间不得安宁,玉岁很累了。 * 当第六次敌军攻城的势头涌上时,火光冲天,厮杀一片。半张旗帜在夜风中卷起了滚滚浓烟。敌人兵临城下,大势已去,战场上甚至出现了丢兵弃甲之逃兵。 玉南楼的老爹是玉将军,所以他在营中常被称为玉小将军。 玉小将军入了军营五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他进上战场杀过敌,退则守过玉门关,至今未有婚约,身上有三道消不去的刀伤,小疤痕无数。家中上有爹娘,下有一个马上要过十七岁生辰的妹妹。 玉南楼在上了战场的第二年,就丢了自己的初心。妹妹被扣在京城,父亲远在不落,帝王昏庸无道,百姓苦不堪言,京城仍在醉生梦死中。 他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以这样一个身份。对错已经不重要了,他深知自己不能后退。 鲜血溅在少年将军的面容上,他挥着刀剑,眉眼带着永不退缩的决绝。 天色很暗沉,暗沉到乌云汲满了水,黑压压一片。 风在空旷的战场来回呜咽,玉南楼觉得指尖温热,低头看去,是鲜血顺着指尖一直在流。他握住剑柄,手臂无意识地在打颤,那把剑已经有无数个豁口。 杀了多少人,他不知道。 等回过神来,身后最初跟着他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玉小将军没有回头看,他挺直自己的脊梁。 “就剩下他了,杀了他。”战场上,那些手持刀刃的士兵小心谨慎地靠近他。 玉南楼的衣裳已经被血浸湿,他忽然想起这是玉岁为他挑选的衣裳,他身上还装着她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玉岁把护身符和信一起寄来,她在信里说让他照顾好自己。 他有个妹妹,从记事开始,妹妹就爱牵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他总是装作很嫌弃的样子,其实他很开心。 “等我生辰的时候,哥哥有空吗?” 玉南楼动了动手指,试图握紧手中的剑,他努力咬着舌尖,想让自己清醒:“我要……活下去。” “痴心妄想,那就让你死无全尸。”有人见他负隅顽抗,高声嘲讽道。 “哥哥最好了,岁岁想哥哥。” “不,我不会死。”他要活着回去,还有个妹妹等着他,他那妹妹表面坚强,实则娇纵又爱哭,他需将她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才行。 周围传来一阵刺耳发笑:“你们看这个小将军,怕是吓傻了吧,想活着,先问问我们手下的刀同不同意。” 玉南楼坚定地抬起眸,血污满面,可青年的眼里泛着光,他的信念支撑着他不曾倒下。 记忆中,在不落城,玉岁捏着一块奶糕正要吃,他俯身下来,一口将那奶糕咬了大半。玉岁气得鼓起腮帮子,阿娘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阿爹有些手忙脚乱地哄着玉岁。灯火将回忆氤氲地泛黄,他的胸膛微微发烫。 鲜血从嘴角缓缓流下,玉南楼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这句话像一个执着的信仰:“我会平平安安地回去。” 他们还等着他回家。 * 玉岁记得很清楚,她十七岁生辰的那天,天色阴沉,一骑到京城,带回了闽阳失守的消息,帝都人心大乱。 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不在意,失了多少城池,没了多少领土,其实都无所谓。太多细节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她只知道她此生再没有哥哥了。 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那个会扮鬼脸逗她笑又将她惹哭的人,那个风尘仆仆策马而来为她放了一场独一无二烟火的人,那个同她流着相同血脉的人。 红尘滚滚里有那么多人,战死杀场有那么多人。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哥哥,凭什么偏偏是玉南楼。 尸骨无存。 之后的日子里,玉岁仿佛掉进了一个怪异的空间,周围都是扭曲晕眩的色彩,她觉得恶心,她想吐。玉岁病了很久很久,久到一个深秋。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满院已是深黄色,万物都在枯萎。 平日里都是她照顾邵宴宁,如今却是邵宴宁照顾她。邵宴宁为她写家书,这次只需要一封。玉岁的眼泪将信纸打湿,回信里,爹爹让她坚强。 邵宴宁一直都在玉岁身边,玉岁面容苍白,她仿佛一下折腰,从半截断了生机。 晃晃的毛发黯淡干枯,它也一直待在玉岁身边。 看她游离,看她混沌,看她痛苦沉溺。 忽然有一天,玉岁从噩梦中惊醒,她大喊大叫。邵宴宁为她思虑过多,身心俱疲,他一时失意在床边假寐。梦里仍见玉岁的悲伤,他的心开始密密麻麻地痛。然玉岁的呼喊声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玉岁已焦急地扑到他面前。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玉岁慌乱说着话,她声音沙哑,她已经好久没开口说话了,她浑身颤抖,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邵宴宁一把拉住她的手,她变得很瘦了。他沉着声音唤她:“岁岁。” 玉岁依旧很慌张,她似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她挣扎着手腕,甚至想要撕咬这禁锢。 “我在。”这句话向来出自玉岁之口,如今他也成了她的铠甲。邵宴宁不肯放手,他指尖用力压着,能感受到她的脉搏。他一遍又一遍唤着岁岁,玉岁焦躁地咬着下唇,眼看她将唇要咬出血来,邵宴宁掰开她的唇,硬将自己的手指抵了过去。 玉岁狠狠咬下去,尝到了鲜血的味道,她慢慢松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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