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榭春是个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了。姜尘很笨,她只愿跟着自己的本心走,哪怕前方是地狱,她要盲人摸象般执迷不悟。 “师傅,其实你也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林榭春语气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曾在姜尘师傅的过往里,见过太多次姜尘含着恨,含着执拗,含着惶恐地问他,师傅爱她吗?可什么是爱,姜尘知道什么是爱吗?比起爱来,用其他词语形容更合适。欲望,偏执,渴望,欣喜,痛苦。 一个不知道爱的人向另一个不知道爱的人索要爱,姜尘才是笨蛋。 姜尘沉默不语,心又有些痛了,不知是耗费如此阵法的后遗症,还是被林榭春的话刺痛。 姜尘最快乐的时日是哪时?让她好好想想。应是刚被师傅捡回来时,有吃有喝还有住,像是掉进一团柔软的棉花里,整日跟在师傅身边,安宁又温暖,不必忍受严寒饥饿。 脑袋里也空空的,没有那么多心思,没有那么多执念。那都是三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姜尘忽然意识到时光流逝如此之快,神仙的寿命如此漫长。 “徒弟是凡人,只有百年的生死。”姜尘看向林榭春,林榭春眉眼很温柔。 姜尘并没有觉得多抱歉,但当她的目光落进林榭春的目光里,她想到了雪夜茅屋里尚在襁褓中的他。想到閔朝明月坠落时被她抱在怀中的他。想到变成黑猫,给他宣纸落下梅花印时,含笑看着她的他。想到上元佳节提着一盏花灯时,灯火惆怅落在眉眼的他。太多个他了,在她脑海里闪过。 “你想要什么?”姜尘对他说,“我都给你。” 林榭春看着姑娘清澈眼瞳,他说:“又是黄粱一梦?” 姜尘摇摇头:“是真的。” 林榭春抓住姜尘眸中一闪而过的愧疚,他低头抚平衣袂上的褶皱,于是又抬头看她。林榭春语气轻松:“我想回閔朝。” 少年人为情爱抛弃一切,身份,地位,荣华富贵。林榭春的确意气。 “我想再见母后一面。”林榭春垂眸,看着银河倒影中自己的模样,“她虽未生我,却一直养育着我。是我任性,我于她有愧。” “那便去看看吧。”姜尘无父无母,除了师傅再无其他。人世间的牵绊不止只有情爱,她虽不能体会,但既然林榭春开口了,她还是能满足这么一个小小要求的。 说走便走,姜尘动用术法,林榭春只觉耳目一转,他已经回到熟悉的地方。 人间正是夜晚,宫中寂静,廊下灯豆。夜风从他鬓边拂过,林榭春忽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姜尘的红衣在空中扬起,她轻轻呵气,人间也是初冬,她的眉眼在夜色中亦浓稠。 前方长廊千百转,灯火阑珊,远方传来宫人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姜尘拉过林榭春的手,正欲施展术法。背后传来蹑手蹑脚的声音,她有感而闪,一个小姑娘扑她不及,一头栽进地上。 “呜呜呜,好痛。”那个小姑娘有点傻,摔痛了,先趴在地上哭,也不起身。 “没事吧。”林榭春凑过身去,跟在姜尘身边久了,总能遇见些妖魔鬼怪,眼前的姑娘怕也不是人。 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明显一愣,而后她抬起脸,素白的一张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林榭春微微笑:“先起来吧。” 小姑娘眼泪鼻涕已经落下来了,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像炮弹般冲进了林榭春的怀里。 “呜呜呜,我的未婚夫,我的童养夫。”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说,“自从你被这妖怪掳走之后,我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啊,我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了。” 林榭春被她抱得用力,一时间无措。 姜尘捏着小姑娘的脖颈,将人从林榭春怀中扯出来。 小姑娘手脚并用,似生怕被人抢走了宝物:“是我的,他是我的童养夫。” 姜尘冷笑:“好大的一张脸啊,他是閔朝的太子,本上仙的弟子,和你这个方修成人身的花妖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回头瞪了眼姜尘:“有关的,有关的。我是他书房前的迎春花,自幼便看他提笔诵书。我陪他由春到冬,岁岁年年,他自是我的。” 小小是枝迎春花,迎春花是不讲道理的,它生长在林榭春书房的窗前。春暄日暖,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将自己的花枝探在窗口,看着可爱的太子殿下一撇一捺认真写着字。 它曾不止一次对着小太子道:“好可爱啊太子殿下,快快长大,长大后来娶我吧。” 那时风吹来,砚下宣纸被风吹起,林榭春用手去压,抬眸时看了一眼窗外,一只黑猫踩着迎春花儿,轻巧地跃到他桌前。 林榭春并不认识小小,更不是她口中的童养夫。 原来宫中也有花妖啊。 小小被姜尘从林榭春怀中扯出来,林榭春才能得喘息片刻。小小才是个半大的孩子,穿着一身明黄衣裳,梳着简单的麻花辫,看起来很乖巧。 姜尘嗤笑:“你倒是耽于美色。” “你不要太过分,大家都是妖怪,非要断我姻缘?”小小还矮姜尘半头,腮帮子都气鼓鼓。 “你的姻缘并不在此。”姜尘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小小只觉神识一荡,两眼冒金光。 “可恶,你欺负我。”小小挣扎着从姜尘手中逃脱,跺跺脚,肩上的麻花辫也跟着气鼓鼓的,“我告诉春花去,让他替我出气。” 春花不是花妖,他是小小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他是个皇子,有些胖胖的皇子。她常同他坐在一起怀念着同一个人。她怀念她的童养夫,春花怀念着他的太子哥哥。 小小的目光越过姜尘落到林榭春身上,林榭春无奈地对她笑了笑。 小小眸中一亮,还想说着什么。姜尘扬起了拳头,小小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去去去,一边去。”姜尘道。 小小怕姜尘再动手,赶忙仓皇逃窜了。 赶走这只花妖后,耳边安静不少。林榭春道:“走吧。” 殿内是燃燃的灯,长长的夜。皇后娘娘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自十六岁便嫁予尚是太子的林宸㤇,一路陪他过来,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变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与帝相敬如宾,若说美中不足的话,那便是她没有孩子。 帝王哪能都效仿璟帝,一生无子嗣。她亦承担不起这千古骂名,若不像白氏一样早早而逝,那宫中便多了几名妃子,再往后几年,又多了几个皇子。 她虽没有孩子,可她乃开国将军之后,丞相之女,生来便要风要雨都成全。 更何况,她后面有一个养在膝下,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孩子。 那是她的心头血,从那孩子唤她娘亲的那一刻起,她便欲将他此生都呵护。 林月皎死在回宫的第一年冬,宫中秘史,皇后知林月皎与一人私奔而去,帝大怒。等他们发现林月皎时,她早已珠胎暗投。他们将她带回时,孩子已在襁褓。 做娘亲如林月皎,原是那般铁石心肠。做娘亲亦有如她这般,寸寸肝肠都要断。 再后来,承欢于她膝下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开始不像从前那般同她撒娇,但他偶尔会在磕到碰到时对她说:“母后,痛。” 一如孩时那般,她会说:“吹吹便不痛了。” 转念又知,是他在哄她开心。 他离开时曾找过她,对她说:“母后,我要走了。” 他说:“孩儿羞愧,今遇一人,心之所向。怕兰因絮果,心又不忍与她分离,欲随她而去。少则一二载,多则三四年,怕不能在母后身边,还望母后成全。” 林榭春说这话时,是跪在她面前的。他背挺得很直,头却低下。 他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世,太子之位于他不过是束缚。他有兄弟野心于此,他亦有心成全。 皇后娘娘想,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没法改变的,有些人注定死于浪漫。 林榭春来到屋门外,掌灯的宫人本睡眼惺忪,看到来人后瞪大了双眼。只可惜他还未喊出声,姜尘已将人迷晕了。 林榭春道:“怎觉得回趟家像是在做贼。” 姜尘便不进去了,她在庭院内看月光。 林榭春推开门,在外室止步,轻声唤了声:“母后。” 皇后知道那人是他,仿佛有预感般,猜到了这次他来的缘由。她道:“林儿,便止步于此吧。” 林榭春轻轻垂下眼睫:“是。” 他落下一字,清清冷冷如玉珠滚落在地。 皇后在叹息,隔着一道屏风和内室的距离,她问他:“你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林榭春回答:“未曾。” 世上总有一群人,孤注一掷满盘皆输。林榭春死于浪漫,死于对姜尘的爱。 室内灯火通明,皇后想看看林榭春的模样,却知她不能,这是他自己的路,恶果应由他自食。她与他的缘分已经尽了,她已有预知。 “母后。”林榭春唤她,声音很轻,似浸满了初冬的寒霜,瑟瑟离别意。 皇后轻轻阖目,她尚记得第一次将那婴儿抱在怀中心中溢出来的柔软,记得他伸出手抓住她手指的惊喜。回忆不敢多想,她鬓边已生了白发。 望月楼上的人啊,她亦没有辜负。 “罢了罢了。”皇后道,“罢了。” 林榭春跪在地上,他神色恭敬,以手抵额,拜了三拜。母子间最后一句话,他道:“还望母后保重。” 等到小小拉着林春花的手在宫墙中奔跑,寻找那两人的身影时,一切都无迹可寻了。 林榭春与人间的关联,终是断了。 回云水间的路程,林榭春一直没有说话。云朵升起,便让人觉得月亮触手可得。林榭春挨着姜尘坐着,月光如白绸。姜尘两只脚在云层晃啊晃,耳鸣声断断续续。 “星星呢?”林榭春问。 姜尘随口道:“我把它们都赶回极寒之地了,不需要了,云水间什么都不需要。” “桃树呢?” “云水由我心生,没有桃树了。” 林榭春没有再问了。 大道无情的石头还摆放在天阶处,上面四个字时时刻刻提醒着姜尘。 “好了,完成你的心愿了。”姜尘很欢愉,转身时裙摆都荡漾处一个圈,“徒弟,可以安心去死了吗?” 林榭春看着姜尘欢愉的模样,眼中什么在沉沉浮浮,姜尘不知道啊,她从来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林榭春什么都没说,林榭春只点点头。 “徒弟不要怕哦。”姜尘甚至出言安慰他,忽然发现他的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她好久没为他梳发了。 姜尘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双手结出复杂的印。有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林榭春脚下浮现出阵法。他身在阵内,心悸拂乱,有黑色的气从阵法溢出,缠绕于他周身,窜进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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