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尘想到了天阶,那是人界通往天界的道路,那天阶不属于云水间的范畴,却又与云水相连。对,她可以去那里,她可以守在那,谁要是敢上前一步,她便杀了谁。 她可以把他守在身后,她不会让他死。 凡人入神界不易,得大道者成仙之时,心中杂念欲望甚少,几步便可以登天。而那些心思不正之人,他的欲望有多长,天阶就有多长。如果走不出欲望,就会在欲望的天阶中失了心魂。 两岸青山相对,碧水影影绰绰,人间鲜为人知之地,姜尘登上了天阶。自她踏出的那一步起,周围的环境全成虚幻,寒风迎面吹来。她抬起头看,天阶长得看不见头,那是一个绝望的景色。 她心荒凉。 她踏上一层台阶,一步一步往前走。
第78章 刚开始她走得匆匆,眉眼结了寒霜。 那风很大,吹得她衣袍猎猎。姜尘一直走了很久,天阶依旧不见尽头。 然后开始觉得冷,就连指尖的热意都消逝殆尽,眼睫上的雪被呵气打湿成水又结成冰,她的脚步开始蹒跚而无力,姜尘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面上冰凉,有雪吹了过来。很快便在天阶上覆盖上薄薄一层,她踩在雪上,脚下一滑,身子直接跪在台阶上。 姜尘恨自己行动缓慢,她用含春撑起身子继续走。 “快点,快点。”姜尘催促着自己,唇色冻成了青白,“要来不及了。” 抬起眼睫,姜尘看到了一个小姑娘,她站在几步之上的台阶处,身上衣裳破旧,神色麻木。她攥紧一根兽骨支撑着身子,右脚处血肉模糊。她脚下缓慢地汇集着鲜血,浸湿了白雪,从台阶处往下流。 姜尘踩在那片红雪之上。 她和那小姑娘擦肩而过时,小姑娘伸出另一只手来牵她衣角,她说:“你能带我走吗?” “不能。”姜尘冷冷道,将幼年的自己抛之脑后。 小姑娘仰起头无神地望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又来了一对夫妻,平凡模样,相互扶持着。在看到姜尘后,很温柔地笑着对她招手,一边从怀中掏出个东西,一边唤她的名字。姜尘不识眼前人,却在思绪片刻想起来了,这是她历劫时曾在人间有过短暂缘分的农户家的爹娘。 那爹爹递过来一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那娘亲还伸出手来,为她拂去肩上的雪花。 姜尘不知自己的欲望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她不解地皱眉,漠然与他们分离。 雪越下越大,积在她小腿处。姜尘依旧看不见尽头。 她拂不开雪,又重重摔在雪上。不痛,也感觉不到冷了。下一个人,她看到了沈春。 姜尘愣愣地望着他,沈春右手持着一串佛珠,一袭素衣依旧遮盖不住一身的雍容与矜持。 姜尘笑了出来,她说:“沈春,好久不见啊。” “原来这便是你出家的模样,我还以为你会剃度。”姜尘的眼底红了,“不过还是这副模样好看。”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沈春垂眸看她,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笑,他唤她:“姜尘。” “沈春,你爱我吗?”姜尘问他。 “嗯,我爱你。”他回答。 “真好。”姜尘苦苦哀求的答案终于被他说出来,姜尘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温柔,她缓缓摇摇头,“可惜沈春不会爱我,谁都不爱我,世上没人爱我。” 这一次,是沈春目送姜尘走远。 姜尘还在登台阶,她有些走不动了,身上麻木地毫无知觉。姜尘低头抓起一团雪,胡乱塞进口中,冰冷的雪水直入肺腑,她知道她的师傅就在这长阶尽头,她不能停。 姜尘一头栽进雪里,差点就要被雪埋没。 她强撑着身子时,一只骨秀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她顺着那只手抬头望,望进一双春雨朦胧寒山的眼。 他撑着一把油纸伞,遮挡着风雪,将伞朝她倾斜。 姜尘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她不认识这个人,他弯下腰时,黑发如鸦,发上有红绳系着三枚旧铜钱。 姜尘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你是谁?” 他不说话,将她从雪中拉起。在她站起身后后,他将伞递给她。姜尘迟疑地接过伞,这人便俯身替她将衣裙上的白雪拍去。他拿回伞,与她并肩,纸伞依旧倾向她。 “你也是我的欲望?”姜尘怕什么,长阶无尽,她就敢直直往上走,哪怕爬也要爬上去。 那人不说话,姜尘往前走,他自然而然地与她一同前行。 前方的风雪似乎小了些,身边人陪她走了好久。终于到了某一刻,他停下了脚步。 姜尘没有停,她目不斜视地继续走。 只是风雪吹到她眼眸中,冰凉融化成温暖。鬼使神差般,她忍不住回头看,那人站在原地,翠色衣裳映着白茫,是一抹苍白脆弱的生机。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依旧朝她的方向远望。 姜尘最后看到的人,是她的师傅。 师傅自是师傅,永永远远的师傅。姜尘望着她的师傅,五百年不曾见,五百年没有一刻不在想念。 姜尘停下了脚步,她不能再往前迈哪怕一步。 她舍不得。 “师傅。”她踉跄着走到他面前,像孩时般攥住他衣袂,仿佛这样能让她心安,“师傅。” 姜尘哽咽道,她跪在他身前,及腰的长发散开,面色苍白,唇色无色。她应得他垂怜,姜尘最执拗,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她本来什么都没有,于是最贪婪。 “尘儿。”师傅垂眸看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发。 “师傅。”姜尘抬头,“师傅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尘儿,你知道错了吗?”姜尘听见师傅如此问她。 姜尘愣了,这个问题师傅曾问过她,在将她逐出师门之前。她那时怎么回答,那时她愤懑,绝望,疯癫,她质问师傅自己何错之有? 是错在修仙之人应断情绝爱吗? 姜尘说那她不做上仙。 是错在爱上了自己的师傅吗? 姜尘不怕,爱乃人之常情,师徒又有何惧。 “不。”师傅那时对她说,姜尘之错只是爱意错付,仙人并非谈爱变色,“错在你爱我。” 倘若是现下的姜尘,恨不得在那时便起誓对师傅,承诺她不会再爱他,不会再生贪念,不会再想那么多。可那时她怎么回答,她横着眉眼道:“我没有错。” 姜尘有她的骄傲,她的爱意如同枝头的山茶花,落地时宁愿断头而亡。 她唇微启,颤动着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爱意在他眼中如此冥顽不灵,是天生便错的决定。 心骤然一痛,锁链慢慢收紧,姜尘无力地低下头喘息。她看到台阶上的白雪纯洁,她有多爱这白色,便有多恨这份白。她入尘世五百年,万色入她眼,可每当她不由自主地远眺时,她的目光总无意识地追寻着那份白。 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他衣角,她轻轻颤了下眼睫,将头深深抵在上一个台阶之上。 姜尘说:“……我错了,师傅。” 姜尘的脚印孤独,像是坠进迷雾中,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来拜她的欲望。 姜尘颤着眼睫,眼皮落得一下冰冷,她努力抬起眼来,台阶太长,长得她望不到尽头。有风卷着碎雪,割裂她的神识,她曲了下僵硬的手指,用尽所有力气,继续往上爬。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阶之上,只她一人。她爬过的地方蜿蜒出血迹。她衣衫褴褛,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十指连心,可心更痛。 她面色苍白,爬上三个台阶后,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又跪下。 寒风碎雪渐渐在她眉眼结了霜。她把头磕在台阶上,挨着冰凉,用尽虔诚,声音亦破碎。可这天阶太长,长到她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走到他的身边。 “徒儿……知错。”爱不成便恨,恨比爱更容易,所以一直欺骗自己,欺骗世人。 “我错了,师……师傅。”她咬紧牙关,却还是无法咽下呜咽,心口发绞,体内的咒术似无情的枷锁,让她寸步难行,她知道她的师傅不会原谅她。 又有雪花落在她面上,她指尖冰凉,摸到了一寸雪,白雪映着血,她气若游丝:“我错了师傅。” 姜尘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她隐约看到了无尽的白,太苍凉的颜色,让她的心也浸着冷。鲜血落在雪中,一点一滴,殷红又妖冶。她撑起身子,张开嘴,已经无力发出一丝声音。 * 以往不见人烟的云水间来了很多仙君,气氛沉穆,庄重寂静。天边云卷云舒,宫阙伏瑞兽。星星们已经被吓得躲在银河底不敢出声。 “神君。”有苍老的声音唤道。 那站在殿前的谪仙缓缓睁开了眼,不染尘埃,无欲无求,他对自己的赴死坦然接受。 林榭春在姜尘师傅的神识里,他走在一片雾色中,周围什么都没有。 走到深处,或许是姜尘师傅最无意识的深处,林榭春看到了一棵桃树,桃树永不凋零,花瓣悠悠随风飘荡。 树上有一个小姜尘,她坐在树桠上晃着腿,怀中兜着许多花瓣。 “师傅。”小姜尘唤他。 树下的仙君轻轻抚摸着树身,听到她呼唤,他仰起头。 小姜尘笑着便把兜里的桃花瓣都扬了下去,桃花纷纷,那是一场粉色的雨,下在云水间的一场雨。 他为什么会救下她呢,她那么小,不及他腰身,却又怎么在须臾间变成了盈盈的少女。 姜尘后来猜测过无数遍,她的师傅在以身陨天道的时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将手伸向前方,天阶如水,一股风雪吹来,一切忽如拨开云雾,清晰可见。天阶旁的灵石刻着大道无情四个字,笔锋犀利,只因道心无情。 她俯身在最后一节台阶上,眸中都是不敢置信。半晌,她似回了神,面上慌乱,强撑着身子想要登上云水间,却呕出一口鲜血,径直倒在雪中,身上的鲜血沁红了白。 “师……傅……师傅。” 有玄纹衣角落在她面前,花藏面容俊冷,看着身下的满身狼藉的人。她的鲜血蜿蜒在他脚下,他素爱洁,爱美人,却还是弯下身来,不顾她面上血色污垢,抬起她的下颚。 “你的师傅已经死了。”他垂下的发落在她面上,目光冷漠,却又带着几分讥笑。身后大殿仙君簇簇,他也毫不在意,“姜尘,何以如此?” 姜尘目光溃散地越过他,她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了。云水殿永远隐在这云水之间,所有的一切一如她离去时节。一片雪花从暗色苍穹落下,融化在她眼眸。 她感受不到体内的禁锢了,她的师傅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她。 ---- 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师傅对姜尘不是男女之爱。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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