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前,冤冤给狼王拔着灰发,“老破狼,你近日为何长了这么多灰发,你还未娶媳妇呢,不会要嗝屁了吧。” “哎呦,臭丫头你轻点,想疼你奶爹。”狼王捂着鬓角痛呼道。 冤冤将拔掉的一根根灰发聚齐一处,装入绣了金鸳鸯的锦袋里,狼王不解,“你留我头发干嘛。” “不干嘛啊,就是感觉丢了可惜。” 狼王起身朝屋外荷塘走去,昨夜下小雨,塘子里的青蛙呱呱叫唤一宿,听得人太阳穴疼,他连夜编了篓子,捞了一筐青蛙出来。 丢给大狼,午膳一半椒麻一半红烧。 午膳晚膳,冤冤未回青瓦院,狼王往火炉里丢了几块新炭,一腔怨念,“丫头又去哪野了。” 板牙松掰着茶饼,替人辩解,“老大这回可冤枉姑奶奶了,她呀是去镇上学堂听课去了,可努力了,我瞧见她的字呀写得是龙飞凤舞扶摇直上翻江倒海,比我的书法造诣还强了些。” 狼王听了更来气,炭夹上的红炭都掉了。 他脾性不好,说话一向粗暴,大狼只会烧饭,二狼三郎更是文盲,就板牙松有些文化,且有限,平日里一群狼对骂掐架,让冤冤学去了精华,骂人的脏话出口成章不带重样,打架更是一等一高手。 好歹是个姑娘,终归不能整日同一群公狼耗在一处,狼王瞧着镇上太平,便给了教私塾的杜先生一些银子,许冤冤偶尔去听个课。 冤冤倒也认真好学,自打入了学堂,骂人的脏话少了,每日挑灯夜读,竟有几分要考状元的架势。 前不久的一个深夜,他见兔丫头埋首桌案苦读的身影映于纸窗上,他担心熬坏了丫头的眼睛,便披了圆毛兜氅走出门去,打院落一隅,扯了根木棍敲敲窗户,“不知道油灯涨价了,省着些用。” 一个时辰后,那屋的灯烛仍亮着,窗花上落有少女趴桌的剪影。 狼王进了丫头的寝屋,拎了件外袍给人披上,瞥见被兔丫头臂肘压了一半的书册上头的画,当即震住。 又翻了翻桌案那一摞书,上头的几本还算正常,藏至最下头几本,光是书名便气得他火冒三丈。 《那个村寡妇集》,《风花雪月传》《宫禁三十六势》,看那书封及书页卷起的飞边,就知道经常翻看。 以为她读书用功,原是全用在钻研这些淫~秽书册上,狼王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狠狠往桌上一敲。 之后,他追着兔丫头打了一宿,险些累死他。 狼王十分后悔送冤冤去学堂读书识字,正儿八经的书不喜欢,偏爱读不入流的故事杂记,甚至不堪入目的绘画图册。 自挨了那顿打,兔丫头消停了几日。 三日后,翻墙溜出去,又去学人类的坏。 半夜三更,冤冤翻墙回来,见老狼的屋子一片漆黑,她静悄悄推开门,迈着猫步走至榻前,将手中的一束红穗结,放人枕边。 方要开溜,狼王掀开眼皮,打个响指,屋内烛火自燃,“偷偷摸摸的干嘛,你有点姑娘的样子。” “我整日穿裙子,哪里不像姑娘了。”冤冤拾起枕边的红穗,递给狼王,“这是我打月老庙捡了一天一夜的红线头,才结成的同心穗,你为我扎一盏花灯,灯下缀上这同心穗,可照亮姻缘路,你我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啪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是红线缱绕成的同心穗,落至地上。 那极轻的一道声音,落在狼王心头,犹如万马奔腾千锤百鼓春雷惊蛰之声。 “混账,我是你奶爹,一手将你抚养长大的爹。” 冤冤亦红了眼,“又不是亲爹,况且我们是妖,不是人。你为何要将人类的诸多伦理道德条框加诸于身,再说,人类的话本上还有养成系列什么的。” 狼王抄起墙角扫帚,朝冤冤打去,“我叫你去识字读书,你都学了些什么回来。从小到大,我还是打得你少。给我滚去柴房跪着,三天不准吃饭,好好反思反思。” 冤冤难得未同狼王顶嘴,乖乖去了厨房。 夜里,松鼠跟四狼五狼给她送饭,冤冤没吃。 这三天,狼王的眼皮未阖一下,他不断反思,是自己哪里做错,才让小丫头对他生出这般心思。 她方三百岁,相当于人类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懵懂之际,小得很。 而他呢,活了两千岁的老狼,再望镜中的脸,鬓角生灰发,色衰肉弛,怎么看都像她爹。 第四日,松鼠与狼群掐着点,往柴房门侧放炮仗,恭迎姑奶奶出关。 冤冤推开柴房的门,跛着脚走去狼王寝屋,“跪也跪了,罚也罚了,我们能在一起么。” 狼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透过窗扇,指着柴房的门,“接着去跪。” “我可以跪,你说跪到何时,你才同意,我一准去跪。”冤冤一脸认真道。 狼王站在地上,沉默好半响,最后自己走出去透气。 他自我安慰,兔丫头是被他惯坏了,又被乱七八糟的书给带歪,过些日子便好,可一晃几年过去,那丫头的心思越发收不住,瞧他的眼神同他的说的话都不带遮掩。 整个青瓦院的狼都瞧得出来。 太失败了,狼王卷了烟袋抽。 小时候小兔子十分乖巧,常抱着他腿,奶爹奶爹的叫,外头摘了红果,采了菇子,院中荷塘首绽的莲花,摘了第一个送到他掌心,他那时慈爱地摸一下小闺女的头,道一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慢慢长大,不知何时已不叫他奶爹,而是喊他老破狼。 对了,他想起来了,那天她同三狼四狼闹着玩,握着把大剪刀追着两狼疯跑,说是愿赌服输,说好的爬树输了要减小鸡鸡。 狼王夺过剪刀,将人狠狠痛骂一顿,又将兔丫头罚跪柴房一宿。 那是兔丫头第一次喊他老破狼,说是同弟弟闹着玩,不会真剪了,还因此哭了鼻子。 自那之后,她便老破狼老破狼的喊他,且逼着松鼠还有那些狼,改口喊她姑奶奶。 后来听松鼠说,三狼四狼因是被他打山洼里捡来的,为示尊重,喊他一声爷,故此,冤冤就让人喊他姑奶奶。 兔丫头的事着实让他操心,他管不了,劝不动,骂不听,罚不怕,狠打又舍不得,即便舍得以那丫头倔如蛮牛的性子,亦打不正。 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有一日,野丫头不知打哪喝了酒,趁着夜黑风高,悄悄往他被窝里钻。 翌日,素净的青瓦院装葺喜庆,窗上贴着囍字,檐下悬了成双的朱红灯笼,屋内红烛海棠两相摇曳。 冤冤自外头挖野菜回来,见了缀饰喜庆的院子先是怔了下,院内的几头狼畏手畏脚不敢拿正眼瞧她,又见屋门口,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朝她走来。 身披朱红礼服的狼王,为她介绍身侧新娘子,“今日我与扈三娘成亲,日后你不可没大没小,要换人一声婶母。” 新娘手中提了一盏方成型,还未燃亮的灯笼,略略抬高给眼前的小丫头看,“这是你狼叔亲自为我扎的灯笼,好看么。” 竹篓倒地,滚着潮露的荠菜散了一地,冤冤捧起募着四季闲景的四面灯笼,灯下缀着同心穗。 是她送予老破狼的同心穗。 她的满腔心意,他不要,还要给别人。 手指一松,四扇灯笼坠地,冤冤当着青瓦院众狼的面,扯掉糊窗的囍子,拽掉悬至檐下的连理灯笼,屋内红烛照海棠的景,也被她砸得稀巴烂。 那扈三娘,她认识。 是桃林中的一个艳鬼,整日弹把月琵琶勾引男人,采阳补阴,她还亲眼瞧见她剜掉了一个男子的心吃。 一百年前,扈三娘被人丢至桃林,身上连件遮羞的衣裳都没有,身体发着恶臭,还是她瞧人可怜,就地掘了个洞,将尸身葬了。 阴气怨气煞气三气糅合,让扈三娘幻出了实身,她走不出这方桃林,便于这十里桃花为界,勾搭无数男子行欢好快活事。 狼王宁肯娶那样一个不堪的艳鬼,却不能接受她。 砸完新房,冤冤将扈三娘赶出去,青瓦院一众,瞧见势头不对,全数撤去,将院落留给老狼小兔。 狼王站至荷塘边,里头蓬碧荷田间,撑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苞,两尾小鱼你追我逐,狼王胸膛起伏,看样子被气得不轻。 冤冤走至对方身前,一字一顿,“今后,你娶谁,我就揍谁。”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冤冤脸上。 狼王自小打她没错,但泰半只是装装样子,手里无论拿得什么,皆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知是否是她皮厚,她未曾感觉到疼。 而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疼的不止脸,还有心。 “你为何不能接受我。”冤冤哽咽道,极力不让眼泪淌出。 狼王垂下微微发颤的手,闭眼道:“我一手将你养大。” “那又怎样,我们是妖,不是人。我听松鼠说,先前不毛山上有一株藿香,死了妻子,他好不容将妻子元神召回,养至身边,待藿香幼苗一点一点破土而出,最终得以与妻子长相厮守,成一段佳话美谈。” “人只有短短几十载寿命,自有他们的德行规矩、伦理纲常,但人类的寿数不能同妖相提并论,妖生漫漫,两妖相爱,结为情侣,若一方死了,可追回元魄另其复活,一世两世生生世世,没有妖觉得有问题,众妖只会赞一句情深,为何你偏要用人类的规矩约束自己。” “你说的那些不一样,你若是我妻子再生,我自然能接受,但你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将你当女儿看待。” “当什么看待,岂不在你一念之间,况且我已长大,不再是那个小兔子。” 与之抗辩有些累,狼王转过身,“我老了,配不上你。” 冤冤扑上前,紧紧搂抱对方腰身,眼泪终于滑下,打湿对方的喜衫,“所以,这才是你不能接受我的原因,你嫌自己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用在我们身上不合适。”冤冤哭着道:“你不老,你一点不老。你之所以面成衰颓,是因你将鲲鱼目尽数给我用了,唯一一株茱萸仙草,也给我熬了汤,所以我自胎里带来的寒症痊愈,而你体内的阴寒之气愈发厉害,伤了肺腑五脏,才至身子越来越差,面色渐衰。” 七岁那年,她起夜,绕过蛙鸣连声的荷塘赶回屋时,路过松鼠寝房,被月光映亮的纸窗前,听见松鼠与狼王的对话。 “我们好不容易得来一株可彻底抑去体内极寒之气的茱萸仙草,你却给冤冤丫头服下,那丫头好了,你却……哎……鲲鱼目给她用去,致使这些年大王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已如人类般脆弱,毕之瞧见大王鬓角华发,心里痛啊,想当年您是何等英俊威风,那狂傲雄师皆是您手下败将,大王您要珍惜身子,若日后再有机缘得什么灵丹仙草,定要想着自个儿,莫要让毕之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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