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媒婆拉着梁彩枝的手道,张家儿子脑子虽不怎么灵光,但家境殷实,经营着三家豆腐坊。 担心她反对这门亲,又贬低她道,她这双眉眼虽长得不错,但面上黑斑委实难看,再加上命格不好,克死双亲,劝她莫要挑婆家,乖乖嫁去张家过安稳的小日子。 梁彩枝只道二字:不嫁。 柳媒婆的脸,瞬间垮下来,喷着吐沫星子道张家的彩礼都收了,怎好退回去,岂不砸了她多年的说媒招牌,日后谁还上门找她说亲。 她这些年受梁母所托,养育照拂她这个孤女不容易,为她觅个好归宿,一是了却梁母的心愿,二是让她这个辛苦照顾孤女多年的老婆子得一点棺材钱,若这点棺材本都不给她,岂不是养了个白眼狼。 连着几日,木七发现小姑娘闷闷不乐,总对着小庙后院的一汪泉发呆。 木七放了铜壶,负手走至泉边,盯着映在水中皱成一团的小脸,提点道:“若有心事,不如去说给七爷听,或许七爷能帮你的忙。” 梁彩枝叹口气,右掌托腮,“我先前给七爷进了不少香烛点心,但从未向七爷祈过愿,因为我除了想让我父母活过来,没什么旁的愿望。可是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七爷亦帮不了我。” “可你如今有了愁事,何不向七爷诉一诉。”木七仰首望望着探入云层的菩提枝,“七爷是很灵验的。” 梁彩枝打泉边站起,直望着对方那双琉璃眸,“你可有心愿?” 木七沉吟片刻,“好像,未有。” 他自荒山而生,已看尽春秋。千万年如一日,心如清泉,无所欲求。 “你可有想过结婚生子?”梁彩枝小手搅着袖口问。 木七怔了下,倏尔一笑,“这个,从未想过。” 梁彩枝眸光渐黯,静静垂下头。 “柳大娘给我说了一门亲,我不想嫁,永远都不想嫁人。”良久,她嘟囔道。 木七抚了下对方的头,“可姑娘大了,终究要嫁人的。” 梁彩枝抬眸,紧紧盯着木七看,看着看着,眼底发红。 木七:“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当夜,梁彩枝卸掉面颊黑斑,柳媒婆惊得说不出话来。 张元宝亦瞪圆了眼,“就凭这副模样,咱得找张娘子多要几份彩礼。” 柳媒婆一掌拍过去,“傻缺,我们彩枝哪能嫁给个傻子。” 隐在一侧的木七,瞧见柳媒婆一双眼睛辗转于梁彩枝身上,眸底贪婪得意之色掩都掩不住,只听柳媒婆得意絮叨:“我得好好给我们家彩枝物色个好人家。” 梁彩枝颊侧还挂着水珠,素淡模样如出水芙蓉。但眼底却黯淡无光,她轻声说:“彩枝不急,柳大娘慢慢找。” 为了不嫁给张家傻儿,梁彩枝现了真容。 因梁彩枝多少了解柳媒婆为人,贪财。 梁母临死前将她托付给邻家时,给了柳媒婆一笔银钱作为报酬。柳媒婆以为她不知,更是对外只字未提,只道可怜邻家孤女,本着良善之心接来收养,妄以此赢个好名声。 梁彩枝曾多次听到柳媒婆跟张元宝抱怨,她本是个好相貌,可惜面颊生胎斑,若无那一脸斑,可多向未来婆家讨一些彩礼。 她洗掉面上黑斑,柳媒婆定然不满足张家给的彩礼,定会替她物色彩礼更加丰厚的门户。 再寻婆家,这需要时间,能多拖一时是一时。 木七一恍身,出了门,喟叹一声:这个傻丫头。 梁彩枝本是个美人轮廓,但颊侧布满黑斑被人嫌弃诟病,祛了黑斑后,乃是个清秀水灵的大美人。 世人爱美颜,尤其好色登徒子,再不提她克死双亲的孤煞命格,先前瞧不上她的人,纷纷登门柳家说亲。 说亲队伍中,不乏权贵之家,虽说入高门只能做个妾,然嫁妆令人动人。 柳媒婆挑花了眼,拿不准主意,便拿着一沓小郎君的庚帖,去找算命先生批八字。 看梁彩枝与哪家联姻,更旺她柳媒婆的财。 康大仙瞧了案上瘫着的众多庚帖,随意翻一翻,掐着手指头,方要张口之际,被木七以术法操控。 康大仙讷讷道:小女未到嫁时,仓促结姻,只怕人财两空。 柳媒婆便暂搁梁彩枝的婚事,等待嫁吉时。 翌年,暮春。 天阙城的大国师,代李氏皇家到宿新郡龙母台,为承虞国祈运。 传闻国师乃半仙之人,自宿新郡而生,自承虞国开国始皇帝起,连续辅佐三十余位帝王,护佑承虞国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甚至有这位懂阴阳五行,谙风水兵法的国师在,外藩不敢动异心,党项亦不敢侵扰。 如此,才有了承虞国五百余年的太平盛世。 半仙入城郡,涤尽一切邪煞霉运。 每次国师到访宿新郡,城里总多出一堆办喜事的人家。 柳媒婆亦赶着国师入城郡的好时机,给梁彩枝暗中定下了郡守府的谢老管家。 虽说谢管家已上了四十寿数,且有些秃顶,但权势颇重,在郡守府是个说话分量极重之人,郡守大人遇难事,除了与自家娘子商量,便是要听一听谢管家的意见。 谢管家此次纳妾,是因管家大娘子多年无出。纳了妾,好延续谢家香火。 柳媒婆十分满意这门亲,说起来梁彩枝是她半个女儿,她便是半个娘,若嫁给谢管家,便成了郡守府的内眷,它日行走于街市坊间,她面上添不少光。 管家大娘子是个重面相的人,尽管柳媒婆将梁彩枝夸得天花乱坠,还需得过一过她的眼,面相刻薄或妖媚的不成。 柳媒婆便带着梁彩枝去见管家大娘子。 恰逢国师到郡守府做客,管家娘子被相公唤去帮忙,柳媒婆便改道入了郡守府。 柳媒婆暗中思量,待谢管家见了梁彩枝的好模样,没有不满意的。即便大娘子不大愿意,也会想法子娶回家。 彩礼钱,她需得多加点,于是向穿梭的丫鬟,打听了管家所在,欲让管家先见一见梁彩枝。 梁彩枝被留在院角的假山一侧等候。 恰时,国师与郡守夫妇一行,行至院前赏百枝莲。 郡守夫人发现国师的眼睛并未多停驻在开得娇艳的百枝莲上,反而多瞅了几眼丈远距离,假山角落里的一位姑娘。 姑娘一身素衣,袅袅婷婷,白白净净,即便远观,亦能分辨出是个难得的好皮相。 小姑娘似乎一人对着假山说话,时不时拿手遮一下眼睛,像是被吓到的模样,怎么看脑子都有点问题。 但国师似乎觉得十分有兴趣,虽不曾开口问什么,但临走时,冲着小姑娘的方位勾唇一笑。 国师一向端肃,嫌少有笑容,郡守夫人便将那位小姑娘放在心里。 当天夜里,郡守夫人召见了梁彩枝,送了一对金钗,认做干女儿。 寺庙后院,木七汲取不探泉水煮菩提茶时,绕着蔷薇花的后门吱得一响。 还未见到人影,木七笑意先至。抬首,果然看见梁彩枝捧着个檀色木匣子走来。 “元宝叔叔赌输了钱,郡守夫人替叔叔还了赌债,元宝叔叔算得上我半个父亲,这份恩情我得还。他们让我入国师府当差。”梁彩枝上来直接道。 “国师府?”木七自然晓得前几任郡守,依着天阙皇城国师府规模,为国师往宿新郡打造的那座恢弘府邸,他更比常人谙习对方身份。 国师同他一样,出自断背山。本是上古白泽神兽遗留的一抹灵气,约莫五百年前,化形而出,辅佐承虞国开国皇帝李长焱,治乱世,平旱灾,护国运,启承虞盛世。 大概每隔数年,国师会从国都天阙皇城,至宿新郡龙母台为国祈福。 至多留城郡半月之久。 “你可想去国师府当差?”木七问。 梁彩枝点点头。 “若是因为银子去做差,大可不必。我这里还有些余银,你可拿去还了郡守夫人的情。”木七暗暗幻出个钱袋,递给梁彩枝。 梁彩枝小脸一红,“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再说我都答应了郡守夫人,不能失信的。” 木七见人已有了主意,便不再勉强,而是玩笑道:“入国师府当差,应颇为清闲。待国师回了天阙城,那诺大院子便成了空院,你岂不是要闲得拔院子里的草了。” 梁彩枝一扬小脸,“没主子伺候,我还落得清闲呢。可即便不清闲,我也想留在国师府,好过整日听柳大娘絮叨彩礼婆家。” 木七收敛玩意,“柳媒婆与张元宝一个贪得无厌,一个懒散嗜赌,你勿用真当自己是她们的女儿。养育之恩虽重,但持恩挟报,是为恶相。日后少与那对夫妻亲近,若遇困难可来找我,或说给七爷听听。” 梁彩枝垂睫,“我的心事,最是不能说予七爷听。” “哦?为何。” “我,我不敢。”梁彩枝嚅嗫道。 山风将一片菩提叶一瓣蔷薇,高高卷起,又静静吹到泉水里,圈圈涟漪散尽,归于平静。 梁彩枝将手中的檀色木匣子递过去,“这个劳烦你替我保管,但你切记,不能打开。” 木七接过檀色匣子,眸带促狭,“里头该不会是什么凶器、销赃之物吧。” 梁彩枝有些急,“当然不是。里头装得是世上最温柔的东西。” 七爷庙的后院,安静了近一个月。 木七坐在菩提树下,藤木摇椅上,望着那道关阖许久的蔷薇后门。 那丫头也该来了。 按往历,国师至多留在宿新郡半月,可抬头望天,依稀可见白泽之气笼罩整座郡池。 不知国师为何迟迟未回国都天阙。 不知那丫头在国师府过得如何,有没有被欺负。 木七打算去趟国师府瞧瞧。 她喜欢喝他炒得菩提茶,还有山栗子,木七便稍了两包动身。 倏地,前庙传来异动,木七瞬间落在泥塑神像前。 原是只狍子精来偷贡果子,木七怜惜山内弱灵,往常傻狍子来偷食时,只当没瞧见。 然,这次,傻狍子将他藏在神龛内的檀色匣子翻了出来。 “大胆狍子。”木七一呵,傻狍子吓得丢了匣子逃窜出去。 匣子被摔开,里头露出一截帕子。 木七弯身拾起。 素帕染着淡淡菩提香,边角用术法勾勒一片绿叶,正是他当初递给梁彩枝擦脸的那方帕子。 那天,小姑娘跑来寺庙避雨,雨水花了颊面上的黑斑。 他记得他递予她帕子时,说:“你的脸,花了。” 那方帕子,被她带走后,未曾还回。 木七端着帕子凝视许久,角落绿叶旁多出一小行绣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木七去往国师府途中,唇角抑不住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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