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熏了安神香睡着,便一睡不醒,被叫起来后昏昏沉沉,再然后又连续几夜失眠。 如此,两个月不到,人已瘦成一把骨头。 天后亲至少室仙府来探过一次,心疼地抱住雪苋说了好些宽慰的话。 雪苋瞪着空洞的大眼睛道:“天后娘娘,苋儿一点不难过,就是觉得冷,还有手疼的厉害。娘娘的天宫可有灵丹妙药,止了苋儿的手疼。” 天后托起少女皮包骨的右掌,“可是落有契奴月痕处疼。” 雪苋摇首,“并非,是整个手都疼,手心疼,手背疼,手指头也疼,甚至我能感觉连指甲都疼。” 指甲又怎会疼。 天后摸了下少女的额心,“原是烧得说胡话了。” 鹤焉疼惜道:“近日,雪苋总是起烧,口中喊冷,也不知为何,祝融长老开的汤药喝下去便会吐,她的身子似排斥一切药物。” 天后起身,幽幽一叹:“这样下去如何好,天外岛有个碧根汤泉,是我于母族家时养身的灵地,让这孩子去那汤泉中静养一段时间吧。” 思筠带雪苋去了天外岛碧根汤泉,雪苋沁入碧波泉水,身子好了许多,阖上眼,脑中不再浮现商弦月跌坠深渊的画面,亦不再觉得四周纷纷扬扬都是雪,掌心的烧灼感渐渐褪去。 唯独手指还是疼,像是拿细针扎似的疼。 不疼的时候,她便睡觉。 疼得时候她便潜入汤泉底,到处游。游到缺氧窒息,再浮出汤泉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至少窒息感能暂时压下指头上的痛意。 她有时会盯着十根手指打量,奇道,这是什么怪病。 怎么会有人莫名其妙手指头疼。 疼得厉害时,她也有咬破手指的时候,每每那时,思筠便气得将淌着鲜血的指头自她唇内掰出。 下次她继续咬,搞得思筠整日偷窥监视她,像个变态一样。 碧根汤泉泡了两年,雪苋总算养回些肉,虽不如先前丰润鲜活,但好歹看上去像个人。 思筠觉得既然身子养得差不多,该去热闹的地界走走。 这两年,雪苋几乎没个笑模样,偏爱发怔,泡在汤泉内发怔,走在路上也发怔。 他记得她爱热闹,便带她回了幽州天音坊。 回天音坊的那七夜,灵雀传来了信。 商弦月自浩瀚渊底归来,且练成了六合神功,魔阴沼泽宫已有了炙热暖阳,遍地花开。 先前持观望一族的妖魔界各族首领纷纷归顺,自雾缈盏羡两位尊皇殒世后,一盘散沙的妖魔二界,如今大统,效忠商氏魅族,魔阴沼泽宫已更名魔阴王朝。 众妖魔,拜商弦月为开朝王君。 思筠下楼时,雪苋身前的核桃皮已堆成了小山丘。 剥完核桃剥松子,剥完松子拨杏仁,因为指头疼,她便不停地剥硬壳之物,以减轻手指头的痛症。 她说剥硬壳得来的痛,与日常手指痛不同,日常手指头的痛,是由内而外的痛,剥了硬壳之物的痛,似能减轻那些痛。 听得思筠头很晕。 短短七日,雪苋剥了几麻袋的坚果仁,她不听曲子不贪食点心蜜薯,也不去外头瞧热闹,就没日没夜的剥坚果壳子。 思筠已习惯性无奈,静静走下楼梯,拉住雪苋沁着血丝的指尖,“歇一会好不好。我告诉你个事,商弦月他没死,已经回了魔阴沼泽宫,不,应该改口叫魔阴王朝。” 雪苋怔了下,抽回自己的手,捡起桌上剩下的几颗开了口的苦杏仁,又剥起来,“听你说这些,我的手指头更痛了。对了,他会来杀我么。” 思筠摇首,默了片刻又摇首,“我觉得不会,他若想寻你报仇,早就来了。” “来便来罢。”雪苋努力拿渗血的指头,挤压一只干扁苦杏仁,“我每日都很疼,也不怎么想吃东西,活着颇无趣。” 望着眼前毫无情绪,满指头鲜血的少女,思筠不由得忆起当初那个满脸灿烂笑容,津津有味食点心的雪苋。 他至今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隐约觉得同她那个消失的婢女有关。 雪苋说她的婢女叫桑桑,是一条金灿灿的小蚕。 他却查不到有关桑桑身世的任何消息。 没多久,魔阴王朝君主商弦月,率领百万妖魔大军攻入天界,斩杀仙将无数,摧毁仙阁楼宇,夺宝库兵仞、灵丹仙草。 妖魔大军数量虽多,但因近些年欠缺统一训练,较为涣散,三十三重天,只攻至十七重天便败下阵。 但商弦月却扶摇直上,直捣三十三重天,打翻锁妖塔,吸食塔内妖魔魂元,甚至将戾魔的一半元丹,强行吸收。 上古神魔大战,四大上神镇杀七十二魔,七十二魔死前各留下一口魔气,这口魔气化作戾魔,好在被折丹上神,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魔元,镇至天界锁妖塔。 锁妖塔内皆是犯了重罪的大妖魔,然塔内全数妖魔合起来,皆抵不过一个戾魔。 戾魔乃上古魔气幻化,威力非凡,一旦任其成气候,可毁天灭地,非后辈小妖魔可与之相提并论。 商弦月手持灭天长剑,即将掀了二圣寝宫时,因控制不住体内翻涌的戾魔之气而抱头嘶吼,天界第一护卫寂无道,趁机将其逼退,最终商弦月回了魔阴王朝。 — 天音坊请来个专讲神话故事的说书先生,每日从未时讲至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好在听众十分给面子,场场爆棚。 说书先生腰侧以藤条束身,众人喊他一声藤先生。 仙魔大战,战场在天上,还未累及人界。 人界虽为六界根本,地大物广,民众尤多,但却是最弱一族。 仙魔的刀光剑影只存于脑海想象,戏文纸张里,离他们太远,他们也只是当故事听听。 雪苋嫌吵,便不再下楼,只宅在二楼的房内剥坚果。 一夜,雨吓得颇大,房檐被砸得哗啦响,对街塔上的风铎,被风吹得打旋。 雪苋想起儿时在雪家村时,每到下雨天她就赖在被窝里,听着窗外哗哗雨声,不消一会就睡着。 许是想起那份安逸,雪苋难得早早睡了。 有位擅通奇症的蓬莱老仙来幽州,思筠专门去找老仙打听雪苋的怪症一事。 那夜,寂无道开路,天后与桑桑落至天音坊。 榻上的少女面色苍白,指尖肿胀通红、渗着血丝,难得睡得安稳。 天后瞥一眼桑桑:“去吧。” 桑桑怯怯上前,尤自不忍,掀开锦盒,内里飘浮一团软软的金色丝线,正是雪苋的情丝。 情丝没入少女心口,无声无息,一日当日无声无息离体。 天后瞥一眼眸底储泪的桑桑,“寻个适当时机,重回她身边,密切监视动静。” “是。” 天后旋身朝外走,喃喃道:“也亏得你是清白之身,亦亏得商弦月对你余有旧情。” — 翌日晨,雨歇。 思筠前脚踏进天音坊,就见木梯上滚下个人。 乐坊还未营业,只两盆化形的仙人球,于门侧守卫。 思筠赶忙扶人起来,“我才离开一夜,你这是怎么了。” 雪苋哭得满脸水光,紧扒着思筠的袖口,“我要去浩瀚渊,不,我要回沼泽宫我要见弦月哥哥。” 见人满眼悲痛欲绝,与平日的淡漠截然相反,思筠攒着眉峰,“已经没有沼泽宫,现下已成妖魔归心的魔阴王朝,你的弦月哥哥亦不再是往日宫主,而是可同天族抗衡的妖魔之君。你先前刺伤他,害他坠跌浩瀚渊底,他不知经历怎样痛苦磨难才至重生,你现下去见他,岂不是去送死。” “死就死,哪怕他杀了我,我也要去,我想见一见他,我只想见他一面。”雪苋捂着心口,瘫跪在地上,“只要我想起我对他做了什么,我的心好痛,痛到快要喘不过气。” 思筠俯身,扶稳少女不断耸动的瘦肩,“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你冷静一下。你没有错,他杀了你师父师娘,害了雪家村无数无辜生命,且一直想着利用你,你所做并没有错。” 雪苋猛得摇头,又垂首盯着自己红肿的手指,“我已经不知何为对何为错,我现下只有一点想不明白,我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她复又死死抓住思筠的腕骨,“我是如何将那冰锤,刺入他心口的,我是如何做到的。” 像是非要从对方身上问出答案一样,用尽全力反复问着。 思筠唯有沉默。 他瞧见她过于激动,甚至说话有些气短,泪珠不停地坠,似永远坠不完,突然她又抬手捂上心口,一口血喷出来,晕了过去。 雪苋再次醒来时,已平静许多。 鹤焉来瞧她,她还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就站在窗前,望着街景发怔。 鹤焉退出房门,问端着汤药来的思筠,“我怎么瞧着,她比先前更严重了,似满腔情绪强抑着。” 思筠摇首,端着方熬好的汤药进门去。 方才雪苋道嘴里发苦,鹤焉打算去街头买几块蜜薯。 他记得她最爱吃方烤出来的蜜薯,要长得瘦长的,要烤得流油的,剥开皮见黄橙橙的瓤,当即露出无比灿烂的笑来,好似天下最开心的事不过如此。 那时,她缠着他,讨好他,剥好皮的蜜薯先送到他眼前,见他不吃,才大口大口吃起来,吃完一个又剥开一个,他担心她一口气食太多,吃坏肚子,就收走剩余的蜜薯。 她一脸幽怨地盯着他,像个可怜巴巴讨食的小奶狗一般。 思筠推开房门的一瞬,便见雪苋瘫至地上,背倚着窗墙。 他放了药,忙不迭走去,俯身握上她消瘦的双肩,“苋儿,你怎样。” 雪苋缓缓摇首,眸光空洞道:“无碍,只是站着站着便没了力气。” 思筠扶她起来,她却又摇摇头,说是一点力气使不上来,不要碰她,让她暂时歇一歇。 她像是一碰即碎的薄胎娃娃,思筠不敢碰她,只得陪她在地上坐一坐。 好一会,雪苋倏然笑了,眼泪却从笑眼里掉出来,“我想开了,我不去见他,我想我不知如何面对他。” 好像说这一句话又废了她不少力气似得,歇了片刻,又道:“我刺伤了他,算是给师父师娘报了仇,他没死,算是造化了。” 她咧嘴笑了下,“没死就好了。” 鹤焉买回的蜜薯,她乖乖食了一半,晚膳又吞了一小碗粥。 她还笑着向两位致歉,表感谢,谢两人这两年对她的关心及照拂。 思筠鹤焉听后,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样的雪苋,还不如先前那个没情绪不会笑,只会喊手指痛喊冷的雪苋。 思筠忍不住问道:“手指可还痛。” 倒是未再瞧见她剥坚果。 雪苋笑着摇头,“哪都不痛了,哪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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