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苋蓦地停步,几尺开外,拭擦剑刃的人转过身来,徐徐抬臂,剑首指向她心口,“你来做什么。” 雪苋垂眸,见紧触心口的长剑,“我……” 刷的一声,空中划过一道泠光,商弦月收剑入鞘。 雪苋几步挨近,眸底通红,盯着对方的眉眼,还未说话,眼泪扑簌簌坠下,“弦月哥哥,我好想你。” 唇角牵起一抹冷笑,商弦月道:“想我?想再杀我一次?” 他觑着对方的眼睛,“这次,身上带了何灵器。” 雪苋拼命摇首,想解释,似又觉得无从解释,干脆往前一扑,直接扑人怀里,双手紧紧环拥对方腰身,哭着道:“弦月哥哥我都知道了。师父师娘的死不怪你,是心甘情愿被你吸去精元,屠了雪家村的人也不是你,先前是我错怪了你,我以为是你,那天在浩瀚渊你亦承认,我……” “所以你用八部龙锥刺入我心口。你失踪的那几日,早便有了缜密计划,置我于死地。让你们失望,我没死成,所以,你又想出法子,打算故技重施,再杀我一次。”商弦月道。 雪苋站直身,摇头,“不是的,没有的,上次是误会,这次没有,是我得知真相,我来跟你道歉,我来……我想见你。” 她说得语无伦次,但一张小脸满布泪痕,情真意切,一双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商弦月看,生怕错过对方脸上每一瞬的表情。 “道歉?”商弦月不再看她,朝满壁墙的兵器架走去,“勿用你道歉,莫要出现在我眼前就是了。” 雪苋不甘心地冲向前,欲再将人抱住,离人七寸距离时,凭空乍现一道无形结界,她直接被弹至地上。 商弦月路过跪跌倒地的少女,坐去案台御椅,提笔蘸墨,“魔阴王朝不是你呆的地方,回你的人界去,我护你长大,你亦还我一份亲情,你我十余年兄妹情便抵消你刺我那一锥,自此,你我两清。但你若再纠缠,莫怪我无情。” 雪苋爬起,跑至正对着商弦月的案前,“我自六岁起就随你来了这,我自魔阴沼泽宫长大,雪家村已经没有了,师父师娘都死了,我回不去了,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弦月哥哥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哪怕留我在你身边做个侍奉也好,我不想再离开你,一刻都不想。” 商弦月往批文上落着字,头亦不抬,“你已长大,可行婚配,两年前我跌落渊底之前听你亲口道你要嫁给鹤焉,怎么,还未嫁成。你既未揣着阴谋来这,难不成是讨嫁妆。” 他拾笔又蘸了些宿墨,“罢了,毕竟做了你十年的兄长,再送你一份嫁妆不为过,让黑檀带你去宝库挑罢。” “我不要嫁妆。”雪苋十指扒着案首,力道之大,似要将玉石案台抠出窟窿似得,“我不会嫁给鹤焉,我不会嫁人的,我要一直留在弦月哥哥身边。” 余光瞥见少女红肿的指头,上头落有交错疤痕,商弦月将目光移开,看向她满是泪痕的脸,“留在我身边作甚,你一届凡人,我不需要。至于傩国的上邪古墓,我也不稀罕,未有古墓内灵器相持,我亦讨上天界。你已毫无价值,走吧。” “我不走,我不走,弦月哥哥你让我留下来,就当是恕罪,你让我留下来,只要能看见你,我就不会这般难受,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雪苋哭着哀求。 商弦月广袖一扫,直接将案前少女扇飞。 雪苋落至殿门口,踉跄一步后,摔倒,她不顾身上疼痛爬起来,继续往殿内跑。 手指触及殿门的一瞬,一道结界将她弹飞,顺着十几步玉阶滚至院中雪柳树下。 殿内。 商弦月握笔不动,听得门外撕心裂肺哭吼声:“弦月哥哥,你让我留下来,你让我见见你,你一向最疼我的,你担心我因师父师娘的惨死而伤心,抹去我记忆,你舍不得我受一点伤,弦月哥哥,你是那么疼我,弦月哥哥,让我留在你身边,我会乖的。” 修指猛地施力,玉笔折断,“为什么。”商弦月低喃道:“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 灵凝前来给商弦月送进补汤药,见雪苋站在殿前恸哭,她将药盏交予身侧的桔梗,将雪苋拉至院角才道:“苋儿莫要再吵君上了,你这般哭闹反而另君上生厌,若想君上留下你,需得乖巧懂事方可。” 雪苋立刻止了哭声,她拭着眼泪道:“灵姐姐说的对,是我冲动乱了分寸,我……我这便乖乖回雪岁邬,弦月哥哥只是在生我气,待他气消了,自然会见我了。” 少女纤弱背影渐行渐远,灵凝身侧的桔梗,忍不住道:“主子,我从未见过像她这么蠢笨的人,君上不杀她已是万幸,她还敢跑来殿前哭闹,成何体统,竟是一点礼貌规训都不懂。” 灵凝叹息,“君上自小宠她,才养成她毫无规矩又直率的性子,若有人自小将你宠上天,你亦如此,莫要笑话人家。只是,若她真失了君上的宠爱,她那性子怕要讨不少苦吃。” 不远处,雪苋回身,瞧见灵凝入了殿门,挨至弦月哥哥身边,侍卫阖了门,挡去两人身影。 雪苋失魂落魄走回雪岁邬。 黑檀重新熬了汤药端给她喝,雪苋一口气乖乖喝掉,黑檀端来一碟玫瑰芝麻糖给她,“无生药师说这帖草药极苦,雪姑娘食块糖润口。” 雪苋坐至秋千,头倚着藤条,眸子直盯着天上弦月看,“不用了,我不觉苦。” 这两年,她是被汤药泡过来的,什么样的苦药汤子未尝过,无生药师开得这帖药算是好入口的了。 黑檀乃御殿管事,有诸多杂食处理,向雪苋辞别,返回归息殿。 雪苋白日哭累了,不知不觉倚至秋千藤条上睡去,魔阴王朝果然再不是先前那个暗无天日的沼泽宫,因白日暖阳的照拂,夜里温度已不再冷,她沿路回来时,见边角摇曳了不少花草,这里已同人间无甚区别。 她忆起弦月哥哥的话。 “待哥哥突破六合境界,便可倚幻术造炽阳,届时魔阴沼泽将遍地花开,同人界一样美。” 是一尾灵雀叫醒了她,雪苋睁开眼,已有晨曦照影。 她进屋灌了一盏冷茶后,又朝归息殿奔去。 她只敢远远瞧着,银发御袍之人自殿内出殿外归,前呼后拥一众人,有时被挡了身,她得站到稍高的位置才能看清。 她又忆起以前暗暗跟踪弦月哥哥,她还躲到雪柳树上,其实早被发现,弦月哥哥故意让黑檀搬个小桌支在雪柳下,待她自个儿爬下来。 那时她被冻得哆哆嗦嗦,却被弦月哥哥尤带体温的袍子暖了心身。 银发君王已入殿,雪苋仰首望着殿院中的那颗硕大雪柳,看着看着眼泪又淌下来。 如今,即便她挂树上冻一宿,怕是已换不回那件温暖的袍子。 灵凝每日三趟,到归息殿送补药,雪苋专门去找无生药师打听一番,晓得只是进补的药汤便放下心来。 已是夜半烛熄,瞧着灵凝自殿内走出,身上披着弦月哥哥的外袍,雪苋心底既羡又痛,她已瞧出两人关系比先前亲密许多。 魅族数量极少,尤其天生邪骨的魅族商氏。弦月哥哥已成一代君王,繁衍后代至关王朝运术,自然被臣子重视。 雪苋走在路上,听魔阴臣子议论君主的婚事,还有些臣子见到鲛族长老,笑着打拱道一句何时吃君上同千金的喜酒。 或许,弦月哥哥同灵凝的婚事近了。 那一夜,她返回雪岁邬,再无眠。 — 晨,空中洒着细雨,几缕雾气绕窗花。 门侍为君王拉开殿门,商弦月便瞧见站至门阶上的少女。 未曾撑伞,濛濛雨丝罩身,一脸憔悴,眼皮红肿,长睫上不知滚的雨水还是泪水,让人生怜。 他的心狠狠瑟缩了下。 自打上次被他一袖扇出去,这丫头倒也安分多日,虽每日暗中跟踪她,倒从未出现在他视线之内,今日倒是特别。 商弦月只当未瞧见,由着随侍擎了黑伞遮身,趋步向前。 掠过少女时,只听她轻声道:“雪岁邬还在,我先前种的朱雀花开得正好,我问了黑檀,她说并非是她去给朱雀花浇的水,是弦月哥哥,是不是,你是想着我的,所以我离开的那两年,那些花儿未曾枯去。” 错身而过的一瞬,雪苋瞧见对方唇角勾起的一抹嘲笑,几步后,只剩银发背影,以及他冷声交代侍卫的话,“日后不许她靠近本君寝宫一步。” 雪苋跑上前,拦住即将迈出院门的人,糯糯道一声,“弦月哥哥……” “不准再对我说这四字,听到没有。”商弦月推开擎伞的侍随,蓦地俯身逼近雪苋,恨恨道。 他眸底布上血丝,怒瞪着她,似要将人吃掉一般凶悍,“再让本君听到这四字,本君便将你丢下浩瀚渊。” 雪苋站在原地许久,长睫上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她只觉得魔阴王朝的空气里含着刀,吸进肺腑,割痛五脏。 后来,她腿站麻了,不知怎么回的雪岁邬。 — 连着几日,雪苋端着舍利珠四处游荡,瞧着珠内一幕墓闪过的画面,以回忆取暖。 橐驼花匠正给雪岁邬中的花草浇水,瞅见雪苋失魂落魄自门外走来,并未回话,只缓慢旋身,继续拿瓜瓢自木桶内汲水,浇灌着一花一草,连方出芽的小嫩苗都不落下。 雪苋一步步挨近,有气无力道:“原来浇花之人是你。” “不是我是谁,整个魔阴王朝唯有老头我最爱惜花草,你走后,院落空了,无人打理,我心疼这些花草,就抽了空来浇水。” 给屋内院前的花草浇灌了足量的水,廖橐驼拎着瓜瓢木桶走向院外,门口时,又折返回来,对着怔楞看花的雪苋道:“你这丫头怎这般狠心,这些年,君上待你如珍宝,你怎狠心置他于死地。” 见丫头眸底泪珠又滚出来,廖橐驼自袖口掏出个镂空漆木匣子,掀开后,一片碧桑上卧着一条小金蚕,“前阵子我去人界鬼市买一株霜桑,这条小蚕半死不活蜷至叶底。回来养了几日,方发现是你的侍女桑桑,我给你送过来,希望你能从中体悟些人情味,日后啊,莫要那般狠。” 屋内的匣奁内,留有几颗灵丹。 是先前弦月哥哥担心她意外受伤而备下的,雪苋化开一颗丹丸,洒至桑叶上,金蚕食了桑叶后,恢复了灵气,总算化成了人形。 桑桑道,那日见她晕倒在半路,她去溪边为她取水遇到一尾鱼妖,将她掳去河洞,她好不容易逃至人界,因受伤过重化作法身,躲在一株霜桑幼苗上养伤,所幸被廖橐驼买了,得以与主子重逢。 主仆重聚,比雪苋一人呆在雪岁邬强,至少有人嘘寒问暖,有人陪她说话。 只是桑桑发现,主子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爱说爱笑爱吃爱闹的小姑娘,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郁伤恸,不是发怔便是兀自流泪的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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