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很干净,点着西诏特有的松罗香,味道清冽,助睡安眠。 所以奔波了一天的宋迷迭,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可是深睡了只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又做梦了,近来她的梦很多,不知是经历过了太多异事还是别的缘故,只是这一次,梦中的主角却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曾对她说过一个故事,于是,脚下飘飘忽忽,脑子昏昏沉沉,她在梦中将那故事重演了一遍。 梦里的她,看到一个白衣公子,手握一柄折扇,半醉着,深一脚浅一脚,踏入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园子。 园子西南角有一株银杏树,正是秋风肃起,大燕南飞时,它开出了一年中最华丽的篇章,叶子纷扬着从树上飘落下来,宛如无数只金色的蝶,落在树下,那轻荡着秋千的女子肩头。 女子摘下一片树叶,捏在指间,竖于眼前,静静欣赏,挪开时,他看到她的脸,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温润,像春天洒下的第一滴雨露。 他朝她走过去,面色酡红,手中纸扇掉在地上,被他的鞋子踏破。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作揖,说得诚心诚意,梦中的宋迷迭却笑了一下,从旁观者的角度。 原来,今儿做了这梦,是因为听了首曲子呀。 再说回那园子。 秋千上的女子乍听到这唐突话,却是不羞不恼,不急不躁,只用那双黑眼睛看面前这微醉男子,过了片刻,方轻启朱唇,道出一句话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美人,是佳人,是仙人......” “我是齐国太后,你侍奉的主君的......亲娘。” 她看着白衣公子笑,旋而,从秋千上起身,娉娉袅袅,绕过他步出了园子。 第二日,女子依然在园中荡秋千,头顶银杏的叶子依然掉个没完,而那白衣公子,也依然从月洞门穿过,来到她的身前。 他今日没吃酒,面皮上褪去红晕,更显清雅风姿。他从宽袖中取出一只木匣,俯身,双手奉上。 女子接过木匣,打开时,只见里面明光烁亮,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不可直视。她眯起眼:“这是什么?” 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快乐。 “随珠,郑王赐予我的。”讨好的笑容中带着自馁,这是他不曾有过的,哪怕在殿中舌战群雄时,都不曾有过的。 “哦。”女子轻笑一下,却仍看不出喜色。 “相传,随侯出行,见一条巨蛇被人拦腰斩断,奄奄一息,随侯察看伤情,见大蛇似有恳求之意,甚觉灵异,便动了恻隐之心,命随行医官为其诊治。蛇止血,围着随侯车驾兜转三圈,遂向密林深处迤逦而去。一年后,随侯再次出行,休憩之时,忽梦一少年跪倒在自己面前,称其是去年那条被救的巨蛇,为报恩,特献上一件宝物,随侯猛然惊醒,果发现袖中有一颗巨大的珍珠,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就是,这颗随珠。” “这珠子被郑王得了,后来,又赐给了我,”白衣公子向前一步,笑着,心却是悬空的,“现在,它是你的了。” “哦,”女子又笑了一下,“那用之弹雀如何?” 说着,她不待白衣公子说话,便将那颗白润珍珠取出,轻轻朝前方草丛中一丢。珠子当空划出道白光,滚进草地,果惊起三两只红嘴火雀,扑棱着翅膀,朝那透彻的蓝天去了。 女子于是终于高兴了,笑得绽出酒窝,轻拍手掌,“公子,藏珠于匣,岂不是糟蹋了这美物,倒不若让它见见天光,打打雀鸟。” 说罢,便又一次袅袅离开,也不去捡那明珠,只任它躺在草丛中,被泥土覆盖上光芒。 第三日,女子还是一如既往,将秋千荡得在春光中飞扬。而那白衣公子,就像春日里招人烦的飞虫,又一次闯进她的领地。 他手里今天抱了个大匣子,那么宽那么长,以至于走到月洞门的时候被卡了一下,差点进不来。 女子嘴角抽动,心说他莫不是带着一箱的珠宝,莫不是把五国的奇珍都给她搜罗来?于是,从秋千上下来,罥烟眉轻蹙着,走到白衣公子面前,不耐烦地看他流着热汗的脸。 “我不缺珠宝。”她说。 “不是珠宝,”他笑得憨气十足,打开大匣子,从中捧出一样物事。 云朵似的,却不是云朵,而是一件裙子,用珍禽的绒毛一点点钩出来的,色白如雪,轻盈得像一朵自由的云。
第106章 虚山 云朵似的,却不是云朵,而是一件裙子,用珍禽的绒毛一点点钩出来的,色白如雪,轻盈得像一朵自由的云。 “宋王于梦中被仙人邀请,到瑶池赴会,盛会之上,妙音婉转且恢宏,跳舞的仙女婉若游龙,宋王醒来后仍陶醉不已,随即按着回忆谱曲,又命天下绣工,取各色珍禽初长的绒毛,制成一件舞裙,称云裳。” 见女子不接,白衣公子将那件衣裳又朝她送了一送,“穿上这件云裳,纵使从高楼跳下,都可安然无虞,即便你不会......不会舞蹈,收着它也是好的。” “我不会舞蹈,更不会跳楼,公子还是将它收回去吧。”女子不仅不领情,面色也变了,像骤雨突袭,吹落一地残花,“你若再来,我便不来了。” 第四日,他还是来了,身形消瘦了一半,眼下是熬夜的淤青,步履打飘。 “你怎么又?”女子嗔怒。 “你说我若再来,你便不来了,可知,你须得来看过后才知我来不来,所以,你今日一定还会来。” 胡言乱语说完一堆,他的手又一次探向袖口。 “今天又是什么?”不知怎的,女子语气软了一点。 “护心镜,”他仿佛得了鼓励,手忙脚乱将那件冰凉的物件从袖子里取出,毕恭毕敬朝她递过去,“武安君的护心镜,全靠它,战神才逃过一次次明枪暗箭,得以在战场上全身而退。我将它送你,保你一生平安,善始......善终。” 已经几日不眠不睡,说起话来不免颠三倒四,词不达意。说完后,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我要它做什么,”她还是拒绝了,将护心镜朝他胸口一推,手指无意间触到他的,似是掠出一道电流,将他的心脏击得粉碎,“这个你也自个收好了。” 她把手里的随珠塞给他,原来那天,她将珠子捡了回来。 “你自己的东西,你自个收好了。” 说着,朝院门走去,头也不回,“我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来了,就当,”语气略略一顿,“从未见过我。” 那天,白衣公子不知是如何回去的,他似乎踏过了无数条河流,翻过了无数座青山,他似乎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那么长,那么远,却又凄风苦雨,如此孤寥。 他大病一场,梦中,女子身披云裳,对他说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而后,便从窗口飘了出去,乘着一朵云去了。 浑浑噩噩醒来时,已不知何时,他匍匐着爬到几案旁,提笔蘸墨,将从前背下的那些情诗一首首写于纸上。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写完,实觉体力难支,于是和衣伏于几上,沉沉睡去。 晨起,案几上的诗文却全无踪迹,窗门却皆关得好好的,白衣公子于是指着屋内挂的老君像笑,“莫不是你也动了凡心,拿走了我的诗。” 疯疯癫癫,全无半点虔敬可言。 于是又伏案接着写。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矣。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写完,脑热心凉,又倒头接着睡,梦中亦全是女子的身影,飘飘袅袅,朦朦胧胧,像隔着层纸。 不知昏睡多久,又一次醒来时,天光已大亮,睁开眼,觉得脑门上的热度退了不少,可低头看时,却发现案上的诗文又一次消失了。 明明厚厚的一沓,被他摆放在几角,他记得清楚,虽然当时头脑发昏,却记得清清楚楚。 “为何要偷我的东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便自己写去,为何要用偷的。”他瞪老君画像一眼,垂头,却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汗干了的酸臭味,实在是......难闻至极。 于是唤了童子过来,沐浴更衣,将那一身的汗骚味冲洗干净了,重新换上一身白衣,盘紧发髻,拿一柄崭新的纸扇,走到铜镜前观望。 是了,又是那个游说列国,佩四国相印的神机公子了。 他笑,嘴角颤动几下,还是提不起来,只能放弃。走到案几旁,看空荡荡的桌面,心中忽的升起一股火,于是将笔蘸饱墨汁,又拿来一张纸,在上面恶狠狠写一行字: 老贼,老贼,老贼...... 我看你还偷不偷?他抬眼看老君像,终于恣意笑出声来。 门外也有人在笑,清脆婉转,听得他从头到脚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一抖。 他飞快起身,奔至门边,拉住门环朝里一扯…… 那人就站在朝阳里,肤如凝脂,脸如蝤麒,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来了,她说她不会再去那座园子,却到他家里来了。 踏进屋,她看案几上写着老贼的纸张,笑得弯了腰,“郎君家里可是进贼了?” “进了,那贼,把我的肝脑肚肠,全部偷走了。”一激动,就开始语无伦次,胡言乱语,她却偏喜欢听他这些胡言乱语。 于是......从此......之后...... 这里,便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院中竹林外,携手而坐,看云卷云舒,听潮起潮落。 他攥紧她的手,觉得那纤纤柔夷,比腰间所挂四国相印还要宝贵。 “东西,可都收着了吧?”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询问,“随珠,云裳和护心镜。” 他笑着捏起她的下巴,“送你不要,现在却又问起。” “那是你的东西,”她定定看他,目光穿到他的眼底,掀起温柔的波澜,“要好好收着,随身带着,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 “什么都听你的。” 三月后。 一日,齐王召他入宫,说有事商议。 他沐浴更衣,走至门边,听竹音潇潇,忽想起她的叮嘱,便折返回去,要童子将三件宝物带上,一同入宫。 当晚,齐王设宴,歌舞升平,直到深夜,遂让他留宿宫中仙音阁。仙音阁楼如其名,高百尺,可闻天宫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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