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管事来了,恭敬地与他们拱手,“我们老爷说亲自送各位出门,这边请。” 众人一听,神色都松了松,如意也跟着舒了口气。 能省力气自然是更好的。 几人匆匆抬步,跟着管事一路绕到东门,刚出门口,就见云程正深深朝一辆马车作揖。 如意掀起眼皮,就见沈岐远坐在那辆车的车辕上,双手拢在衣袖里,神色淡淡。 “他们出来了。”云程笑着道,“那在下就不远送了。” 沈岐远看过来,目光在触碰到她的一瞬变得柔软,头一次在人前,毫不避忌地朝她招手:“过来。” 如意诧异地摸了摸鼻尖,在云程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慢慢朝他走过去。
第83章 你替他掐算? 宗正这个官职有多得罪人呢?掌管宗族皇亲与文武百官的刑事责断,不公正会被言官弹劾,过于公正也会被贵门记恨,所以这么多年,沈岐远不娶妻也不纳妾,只为不留半点把柄与人。 然而现在,他当着云程的面,朝如意张开了手,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眼底的尖锐都化成了温柔的水。 双手相接,水面泛起涟漪,明明晃晃,动人心肠。 “叨扰大人了。”他将如意拉上车辕,朝云程颔首。 云程笑得极欢:“哪里哪里,沈大人请。” 赵燕宁和花拂满脸上都有些震惊,但眼下这场面也不合适多说什么,他们只能跟着坐上后头的马车。 车往前行,雕花的门挡住了外头的风雪。 沈岐远抬手,将她发簪上落的一簇雪捻下来,眼里的暖软已经重新凝结成冰:“原是不打算来的,亭川认错了路。” 如意捏住了他濡湿的指尖,笑眯眯地道:“还是多谢大人,今日你若不来,我便要闹一闹那云府了。” 说起这个,沈岐远更是不悦:“就算留宿他府上也无妨,你何必非得做这些冒险之事,万一被认出来,这人间的诛妖台也能要了你的命。既然已在人间,你便将自己当寻常人,莫要总是逞能。” 听别人这么啰嗦,如意肯定就恼了,但不知为何,看他皱着眉这么一板一眼地说教,她却是想笑:“沈大人。” “作甚。”他侧眼。 如意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神仙哪能这么栽在妖怪手里。” 他脸色更难看了些:“胡扯什么。” “你来这一趟,不就是想护着我?”她哼笑,身子往后靠,懒懒散散,“不惜赔上自己的清誉,也要警告云程不能动我。” “他本就动不了你。” “是啊,但他能为难燕宁拂满和汀兰。”葱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如意眨眼,“而我这样的傻妖怪,不会袖手旁观。” 腮帮子紧了紧,沈岐远垂下了眼。 “云府命案没那么简单,你们既已将银子拿到手,云程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头的事就交给我吧。” 对此如意是无所谓:“拂满和燕宁那里的东西足够你断案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若是大乾与大夏再起争端,陛下可会愿意出兵一战?” 沈岐远笃定地摇头。 大乾民间贸易繁荣,国库却是空虚,已经无力养战,且陛下初登大宝,根基浅薄,断然不会让武将功高震主。 “哪怕割地赔款?”如意皱眉。 “哪怕割地赔款。”他点头。 面前这人沉默下来,眉宇间有一丝嘲弄。 沈岐远知道她原是在马背上守的城池,自是不屑懦夫避战之举,但今非昔比,打仗必定会有人丢命,能安存于世显然才是更好的。 正想开口安慰她两句,谁料凑近些许,他就听见了她的嘀咕:“那该如何才能完成阿玦的心愿呐。” 沈岐远:“……” 目光陡然变凉,他靠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将头侧到一边。 如意抬眼,好笑地道:“又生气了。” “你倒是挺会念着他。”他嗤笑,“今日就该让他来云府接你们才是。” 顿了顿,他眼里讥讽之意更盛:“倒是忘了,他还有婚事要准备,怕是没有空。” 提起这茬,如意笑道:“大人就这么笃定他一定会接受你给他弄来的婚事?” “中宫娘娘面前定下的,他若想毁,便得搭上他族中同辈的前程。”沈岐远半阖着眼,“以他的性子,做不出来这种事。” 魏子玦做妖时便渴望亲情,做了人更是以家为重,与她相识不过几日,哪里抵得上那十几年的血脉情深。 如意了然点头,眼里星星点点全是笑意:“大人算得很好,可惜没掐过他的命数。他十九岁上有守孝事,三年内都不会有姻缘。” 一听这话,沈岐远捏紧了拳头。 “你给他掐命数?”他牙根都紧了紧,“你拿自己一百年的修为,给他掐命数?” 人命天定,妖怪若想染指测算,得付出百年修为的代价,这代价太大,千百年来从未有一只妖怪犯傻,以至于世人觉得只有神仙才知人命运。 沈岐远是真气急了,他知道百年的修炼有多煎熬难捱,便也就知道魏子玦在她柳如意心里占了多大的分量。 他起身,气恼地推开了车门。 风夹着雪卷进来,吹得他满怀冰凉。他没理会外头车夫的惊呼,踩着车辕就想下去。 一只手从他背后揽上来,蛮横地将他卷回车里。 雕花车门关上,如意“啪”地将他按上去抵着,眼眸深邃,与他近在咫尺:“方才还教训我在人间不要逞能,你这么摔下去就没事了?” 他别开头不看她,侧颔弧度精致优雅又透着浓浓的怒意:“与你无关。” “怎的就无关了。”她低头嗅了嗅他的颈侧,“大人身上每一寸皮肉都与我有关。” “……”他推开了她,侧过背去。 如意眨眼,自他左边探过头去:“人活在世,艰苦非常,他侍候我几百年,我掐他命数替他避难也是情理之中吧?” 沈岐远将头转到了右边。 如意跟着从他右边探头:“这是他最后一世为人了,再不引导他去修神,他就要变成飞禽走兽了。” 沈岐远将头转回了左边。 如意哎了一声:“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我便就是天生不讲理,你要讲理,便同他去讲吧。” 马车刚好在会仙酒楼面前停下,沈岐远打开车门,拎着她的后衣襟毫不留情地将她扔了下去。 如意轻盈落地,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车就飞快地跑走了,溅起的雪水都带着怒火,洒满了她的鞋尖。 啧。 她看着鞋尖上变深的飞雀绣纹,无奈地摇头:“男人就是这么小心眼。” 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的大有人在,夫家甚至可以将嫉妒作为休妻的条件,她不过是对好看的人都感兴趣,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呢。
第84章 一颗心分两半 像是为了印证那百年修为换来的掐算,在中宫娘娘再次召唤魏子玦的前一天,魏家大院里外都挂起了白幡。 魏子玦一身素缟,跪在灵堂最前方,朝来吊唁的长辈一一磕头。 他眼眸通红,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望着旁边挂着的属于父亲的铠甲,满心都是悲怆。 “寸寸山河寸寸金,寸寸山河寸寸金呐……吾儿若能渡得九河,年关祭祀,当烧纸告知为父,为父虽化鬼魄,亦必佑之!” “九河不渡,吾魂难安!” 他的父亲没有死在边塞的萧条风沙里,却死在这最繁华的临安城,带着生锈的铠甲和破碎的山河图,躺在棺材里难以瞑目。 陛下圣恩,追封为忠孝永安大统领。 大夏等邻国虎视眈眈,边陲城池一退再退,这样的大乾,也说得上永安二字吗。 他麻木地听着四周人的宽慰,摔瓦出殡,一路上都如同行尸走肉。 大抵天也是惜英才的,老统领出殡这日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苍耳山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魏子玦亲自将父亲的棺椁送进墓室,又亲自拿封石堵了墓道,待他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茫茫的雪让人分不清方向,他是想着要回送葬队的,但走了许久,四周也没瞧见人。 狂风呼啸,吹得山石上的雪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魏子玦觉得不太妙,但雪已经没到膝盖,他连抬步都很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厚重的雪压塌了山石,如洪流一般朝他倾泄而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魏子玦想,太累了,他下辈子不想再做人了。 温暖的烛火在灯台上跳跃,上好的银灰炭不见一丝烟气,倒熏出些柔和的香气来。 魏子玦迷茫地动了动眼皮,就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抱在了怀里,温热的汤水浸湿了他的唇齿,甘甜回香。 “以往这般还只是同我撒娇,这次却是真伤着了。”有人轻轻叹息,“早知如此,又何苦呢。” 是如意的声音。 魏子玦有些愕然地睁开了眼。 四周没有雪,也没有山,只有她青葱色的裙摆和发髻上夺目的黄玉鹊簪。 “醒了?”她侧眸,长眼潋滟又懒散。 倏地坐起身,魏子玦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怎么在这里?” 分明遇见了雪崩,他该一命呜呼了才是。 她无辜地眨眼:“我也不知道呀,一开门你就在外头,我便将你扶进来啦。” 苍耳山离会仙酒楼少说也有三十里路,他怎么过来的? 魏子玦皱眉抱头。 僵硬的手臂被她拉了下去,如意深深地看着他,笑道:“已经没事了,你身上有孝,我不留你,但先将这一碗鸡汤喝完,我遣车送你回去。” 他接过碗,盯着碗沿看了片刻,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父亲爱喝这个。”他哑着嗓子道,“边境没得喝,他馋了好多年,待回来的时候,却已经喝不下了。” 回临安的第一日,父亲就去了宫里,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得很重。 他熬了好多好多碗鸡汤,父亲一口也没能喝下去,只像一把干柴,在床上日渐消瘦。 “我觉得他有别的心事,但他不告诉我,只让我好好照顾母亲。”魏子玦越说眼眶越红,“他走了,我母亲也病了。” 如意没有安慰他,只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 很多年前的万妖窟里,这人也经常哭,但那时候的阿玦是狡猾的,哭只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好让她摸一摸他,抱一抱他。 而现在,这人却像个没了家的孩子,脑袋迷茫地左右轻转,眼里的崩溃系在一根头发丝上,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倾泄而下。 如意没有动,看着他一点点将头发丝换成麻绳,再换成铁丝,渐渐将自己的理智给拉回来。 “我会完成父亲的遗愿。”他定了定神,认真地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父亲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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