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谷鸟又点了点头。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踮着脚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布谷鸟脑袋。它摸起来和别的松木没什么不同,一样硬得有些硌手。油漆也分外陈旧,灰扑扑的羽毛黯淡无光。 然而,这就是一个邪恶的不死生物的良知。 “没有生命能和巫妖长期共存吗?” “没有。” 伊芙琳想,怪不得它要一直唱那首童谣。 “你走吧。”小布谷鸟说,“从城堡出去之后,随便找一个方向,一直走,不要回头。对了,记得带上长笛,只有它烧起来,才能照亮你回家的路。” 它的身体里有发条在走动,嘀嗒嘀嗒,像心脏破碎的声音。伊芙琳觉得有什么东西坠到了自己的胃袋里,沉甸甸的。 “为什么一定要它烧起来?”她的声音在发抖。 小布谷鸟叹了一口气。 “你到了裂谷边缘,就知道了。”它说,“你看,所以我一直要唱那支童谣。漫无止境的孤独固然可怕,但告别却是一种更悲伤的死亡。” “希望这座城堡再也不要迎接新的客人了。”它最后说。 伊芙琳依旧找不到巫妖。从阁楼到地下室,从书房到大厅。伊芙琳上上下下地奔跑,大声喊梅里特的名字。空荡荡的城堡里,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第三次经过卧室的时候,长笛把她叫住:“别白费力气了,我的小豌豆。当梅里特想躲着你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 “他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可能是不想当面说再见吧。” “这样啊,”她说,“那……我去餐桌上给他留一封信。” 那封信写得很不顺利,她咬着笔头,一边哭一边不知该如何下笔。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又被泪水晕染成一团墨色。真的糟糕透了。伊芙琳哭得抽抽噎噎,心口发疼,喘不过气。她想写些什么,留给那根聒噪的长笛,那座爱唱童谣的布谷鸟钟,那个将她从深渊边缘救出来的雪豹或者巫妖——但提起笔的那一瞬,她便意识到,是自己选择了与他们告别。 因为她想活下去。这是一个八岁女孩在她这个年纪里能做出的最沉重的决定。 “亲爱的梅里特,”她写道,“谢谢你们。” 她感谢了城堡,感谢了每一个房间能随意推开的房门和紧闭的窗户,感谢餐桌上予取予求的魔法,感谢阁楼上的回忆之灯,感谢书房里暖烘烘的壁炉和满架子都是的书。当然还有长笛和布谷鸟钟,她说,一想到以后会忘了这一切,就非常难过。 她也反反复复地写了很多个对不起,为自己当初幼稚的试探和好奇心而道歉。她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出于胆怯而不敢当场承认自己的错误。她会学着变得更懂事,更勇敢。“所以,我不能带走你的希望,”她继续写,“你已经对我够宽容,够耐心了。你的生命还这么漫长,要是希望也弄丢了,该怎么熬过去呢?” “爱你的伊芙琳”。 留下落款之后,她深吸一口气,把信压在餐刀下面。她将兜帽重新拉起来,系好领口,鼓起勇气,推开城堡的木门。 长笛大抵是听到了动静,喊声远远地从楼上传来:“伊芙琳?我的小姑娘,你要出门了?怎么不带上我?” 伊芙琳擦干脸颊上的泪,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中。 她按着小布谷鸟的指示,随便找一个方向,一脚深一脚浅,走过白雪皑皑的庭院,来到松林边缘。每一棵树都落满了雪,纵横交错的树枝在雪地投下一大片蜘蛛网似的阴影。伊芙琳回头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城堡也被积雪染白了头发,成了一个年迈的静默的老人。那盏风灯漂浮在风雪里,散发出微弱的光。 “再见。”她低声说。 她走进松林里,寒风在枝叶间摩擦,制造出一连串凄厉的野兽般的尖啸。她捂住耳朵,继续往前走去。地势越来越高,又忽然降低。她总觉得松林里少了什么——然后她忽然明白了,少的是松香的气息。 梅里特已经看到了她的信吗?巫妖会像她想念他一样,不舍得与这个误入自己城堡的女孩告别吗? 树枝越来越密,遮住天空。她慢慢地,从白色的雪地走入混沌的阴影里。风从远处刮来,带着腐朽的血腥味。松林尽头的黑暗仿佛是深渊,又仿佛是她来时撞过的那块黑岩。 在黑暗的前方,有一只花纹斑斓的野兽。 “梅里特!” 伊芙琳鼻子一酸,向前奔去。 她跌跌撞撞地摔了好几跤,又爬起来继续跑。这其实并不疼,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寒风刮过,这层薄泪很快便凝成了脸颊上睫毛边的冰渣。她低下头,把冰渣抹掉,哽咽着继续向雪豹的方向前进。 当伊芙琳第三次被积雪绊倒的时候,雪豹终于来到她身边,变成了巫妖。带着松香味的黑袍子当头罩下,她被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搂着梅里特的脖子,紧紧地,像一个小树袋熊。 “前面是裂谷吗?”她问。 “是的。” “看起来像深渊。” “那是深渊残留的碎片。”梅里特说,“深渊的主体平时就藏在裂谷之下。等到它们想猎食了,才会跑上来。” “我觉得,我可以一个人跳过去。” “太危险了。” 伊芙琳在巫妖的臂弯里摇头:“我一定可以。” 梅里特将她金色的额发拨到耳后,温柔地说:“那你试试,不行的话,我再来帮你。” 在裂谷的边缘,他将伊芙琳重新放下。前方就是像沸水一样冒着泡的深渊碎片,她得从蒸汽似的黑雾中跃过。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梅里特把黑袍子从伊芙琳的肩上取下来,半跪着,帮她把袖口和裤腿全都扎紧。然后是一声烟花炸裂的轻响,伊芙琳能感觉到有什么魔法被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这大概就是能把人拉回来的魔法吧,她低下头。 雪地有一段黑色的锁链,一端连着巫妖的脚踝,另一另消失在松林里。他站直腰,往前走了一小步。锁链当啷地绷紧了,像一条牵狗的绳子,让他只能停留在原地。 “去吧。”梅里特轻声催她。 “如果我以后成了很厉害的魔法师,”她仰起头,认认真真地问,“是不是就能找回记忆,回来找你?” 梅里特叹息着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可以的。” 伊芙琳后退了好几步,然后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开始助跑,接着起跳。腾空跃入黑暗的一瞬,她觉得自己身体无比轻盈,就像浮在风里。脚下的深渊仿佛一条奔腾的河流,腐臭的原罪上下翻涌。无数只手伸出水面,无数颗眼球仰望天穹。可她跳得那么高,什么邪恶都摸不到她,也伤害不了她。 跳到最高点的时候,伊芙琳已经在裂谷中央的上空了,身前身后的光都融化在了黑暗里。她看不见裂谷对岸的景象,甚至也看不见自己的肢体,仿佛是暗夜中的一只纸风筝,飘飘摇摇。 可是风已经开始向上,这说明跳跃的力量已经几乎到了尽头,她正在往下掉。 深渊翻滚起来,罪恶之手随起伏的浪潮向她招摇。除了风雪声,她开始听见尖叫,哭泣,呻吟,呐喊。千万年来所有关于绝望与死亡的声音都在她耳边涌动。伊芙琳鼻腔里充满了腐朽的腥臭的气息,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觉得自己又坠落了一小段距离。 “别怕呀,我的小公主。” 她颤抖着,难以置信地问:“长笛?” “嘘,”那个声音说,“你只要看着路就好了,我会保护你的。” 她睁大眼睛,望向前方。一团光从她的胸口缓缓升起,在血雨腥风里,像一盏摇摇欲坠的灯。这团光被风吹散,零零碎碎的火落在深渊之上,便成了一条缀着星光的小路。她被魔法托着,轻飘飘地落在了小路中央。 “走吧。”长笛说,“我就在你身边。” 在光点之下,怒吼的深渊也退缩了,偃旗息鼓。她迈出第一步,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银河上行走。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等发软的双腿找回感觉之后,她开始奔跑。 星火随着伊芙琳的步伐向前延伸,身后的光斑则一点点陨落。长笛的声音小了,却带着笑意:“我得省着点烧。” 我不能让你把自己烧光,伊芙琳在心里想。她的喉咙间仿佛被刀割着,有一块咽不下去的血。她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力往远方飞奔。风呼啸而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她迎着风,觉得自己已经把许多沉重的,不应当被遗忘的东西都抛在了身后。 缀着星星的小路越来越高,伊芙琳终于见到了远处的地平线和阳光。 “就是那边。”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她向着阳光跑去。 “她怎么样了?” “她应该就快醒了。看,手指已经在动了。” 伊芙琳睁开眼睛,族里的医师对她笑了笑,把魔法道具全都收进小箱子里,走出了帐篷。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咕噜噜地倒了一杯水,把水杯伊芙琳。 “你昏迷了很久。”他说,“可能是暴风雪的时候撞到脑袋了。” “嗯。” “感觉怎么样?” 伊芙琳将水杯握在手心,想了想,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梦到很多颗燃烧的星星。” 老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对她说:“再休息一下吧,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这种被摸额头的触感令她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伊芙琳抱着被子,点了点头。被子里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心口,等老人离去之后,她低下头,翻出了一颗焦黑的石头。 她想,它看起来就像星星燃烧后留下来的陨石。 出于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原因,伊芙琳把它放进了行李袋里,然后将衣服一层层地盖在上面,好好地藏起来。 等阳光没那么耀眼之后,特维拉人继续上路。她骑在矮种马上,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比如等找到了定居的地方之后,她该把这颗石头摆在哪儿。 也许应该摆在一个能看得到夜空的地方。如果它真的是一颗陨石的话,说不定能因此而离故乡近一点。 伊芙琳往右边望去,在地平线的边缘,有一点暗淡的白光。可惜那不是星星,而是传说中的巫妖为他的城堡布置的一盏灯。 ———— 存稿没了,下半篇要慢慢磨,随缘更…… 【重逢01】 伊芙琳一眼就看到了那盏灯。 它与其他乱七八糟的赃物一起,被摆在陋巷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买东西的人披着长袍,模仿着魔法师时兴的装束。但他身上没有魔力之源,伊芙琳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骗子。 陋巷里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装作魔法师,招摇撞骗,用一张嘴把自己手上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以图卖一个高价,赚一些钱。 战后的世道便是如此,没有良心的人总能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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