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多,难免跑题。聊着谈着,兼之饮着喝着,他嘴巴子大了起来,问道:“娘娘可知微臣何以身无长处,唯嗜欢伯壶觞?” 兴趣爱好呗。我在心头翻着白眼,嘴上功夫却做得很足,自当顺水推舟让他抛一抛砖:“愿闻其详。” “古人云倾杯解忧,一醉抿千愁,微臣便是效仿圣贤。”不过廿杯而已,他便已喝得脸色微醺,面红耳赤。看来酒技虽好,酒量却着实有限。 “尊主地位崇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柄佳人应有尽有,却不知忧从何来?”除非他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立于万人之上而顶上无人,欲谋君上之位! 我激动之余,大约缺乏迂回,问得忒直白了些。一闻此言,他脸上忧虑之情顿消,含糊其词:“娘娘此言差矣,人生在世哪有无愁之人。农家耕夫因田禾而烦,王权贵胄忧谋略而恼。各有各苦,只是人心无底,欲念无穷,彼此憧憬互相艳羡,不知足罢了。” 一堆废话! 无奈,他既侃侃宴谈,我也得像模像样回应几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尊主还是看开些,豁达些,便也自在宽怀些。” 回到挽枫殿时,天边恰好呈出霞光,烈焰般火炽薪沸,蔚映山扉。 同衾幽的揣摩无二,蓝尊扶驮与青尊艾翌均是他账下鞠躬尽瘁的忠臣,绝无叛变之理,那么便只剩下赤尊墓弃与绯尊烁毓最具嫌疑。 此番试探,烁毓的言谈举止中虽有微词,但亦不足证明什么,接下来需要想法子接触接触墓弃,以探端倪。只需查清当年发动叛乱的主谋,我便可阐明身份,联合对方相助,保不定便推了衾幽,出宫回山指日可待。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同仇敌忾,只需要坦诚,对方自会助我一臂之力。 阿汐要照料吉野,特地同我汇报休沐,革了一日假,今夜便留在了绯尊府。殿中其他宫女同我的关系不太亲近,遂辞了她们的侍奉,自己洗漱安寝。 刚熄了灯爬上软榻,还没拉过被褥,房中烛火复又噗的一声亮了起来。 我骇了一跳,回转身来,衾幽如鬼似魅般正一动不动的立于身后。他瞅了眼沙钟,问道:“今日时辰尚早,怎地这么快便歇息了?” “无所事事,不睡难道坐在桌子前绣花枕头吗?”历经这段时日的顺应改善,我已能将他当做曾经的大王菜花面对,自主忽视他真实身份与嗜血,残暴,视人命如草芥的脾性,若无其事的同他谈论交流。 见我打算从榻上溜下来,他阻止我:“嗯,那你靠里一些,给我挪些位置出来,咱们先聊上一聊。” “我今日去了绯尊主府上,替吉野诊治,吃了顿饭喝了两盅酒。” 他与我并肩而眠,哑然失笑:“同我讲这些作甚,我并非要你汇报行程。” 冰冷的气息分明清冽,被衾褥承载传递到我肩颈,拔凉拔凉。 这是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寒意丝丝缕缕,经久不衰,良久不散,即便包裹在暖煦如曦的貂绒皮袍,依然无法融化。冷到骨子里的人,怎能企图他向往朝阳? “绯尊主的酿酒之技天下一绝,如何?我没骗你罢,咱们荆月戾宫的玉液可满足你口福了?” “比你那又脏又臭又腌臜的洗澡水确实美妙了十万八千里。”我翻了个身,背对他:“话说旮旯老道也忒邋遢了些,泡你之前竟未提前清洗干净。”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他逐渐急促此起彼伏的喘息,以及,他缓缓攥拳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室内愈加冷了,我将被褥拉上一截。 此时此刻,稍微有理智者都晓得应当转移话题,不着痕迹的岔开这一节,若他恼羞成怒,后果不堪设想。 但今夜低落情绪实在提不上来,像胸腔里压了一千斤巨岩,堵得令我窒息。柔肠百结,遍体滞塞。 这是他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耻辱,而我偏生作死,往他伤口上撒盐。 “你打算什么时候复仇?” 他竭力扼制愤怒,好容易平复了心续,不答反问:“仇早晚要报,上次若非你开口讨饶,我非杀他个片甲不留。今夜你问这些,是想家了吗?是不是打算回一趟睡茗山?” 这是关键性问题,我不得不谋定而后动。斟酌片刻,违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菜花便要随菜花。我如今身为你王宫中的妃子,自是如影随形跟着你。”顿了少顷,觉得这番措辞委实做作肉麻了些,遂续道:“你这王宫格局构造勉强算得有品,像模像样,住起来的感觉倒也福禄双全。只是忒过宽敞了些,显得十分空荡,清汤寡水无甚滋味。虽然诸多奇珍异宝于修炼上大有裨益,但太富裕豪华也不见得便十全十美。” 这番一连串明显虚伪的评头论足成功勾起他翘唇一笑,啼笑皆非的摇头:“唉,你呀,横挑鼻子竖挑眼,难伺候也难将就。” 想以一句“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怕更难伺候”的讥讽驳回去,但话到嘴边到底咽下腹中,缄默。 气氛霎时尴下来,他忽然意味深长起来:“想不想当王后?” 还没待我琢磨出此言包涵了几个意思,他已继续:“你如今只是嫔妃,后位空置了这么多年,也该填充一位王后母仪荆月。贞淑贤惠的名媛闺秀无甚新意,我瞧你来历秉性皆为独特,勉强凑合我臆想中与众不同的性质。” 我瞠目结舌,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约他自以为是的觉着我过激的反应除了惊喜之余还有掩藏的忧虑,于是宽慰道:“咱们魔域的封后制册无甚规矩,但凭君上之喜,旁人未可置喙,只需咱俩愿打愿挨,一切都不是问题,权且交由我来筹办便了。” 第18章 第十七章出逃 午夜子时,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荆月戾宫乃天子脚下,作为魔域最为繁华昌盛的都城,即便是三更半夜,鳞次栉比的琼楼玉宇中依然散发出零零碎碎的灯光,映照在东城门青石板铺就的巷口小径上,隐约能瞧见角落中两道蹑手蹑脚的人影,正鬼鬼祟祟一步一警惕小心翼翼的摸黑前行。 两道人影中,居后的是我,而身前位那高大魁梧的男人,则是赤尊墓弃。 那晚衾幽突如其来便问我是否愿所他王后,他这样问,为了迎合,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掷地有声的道了声愿意。他得了想要的答案,便心满意足安安静静在就寝。 而我却因此辗转反侧睡意全无了,一整晚都在猜测他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直至黎明破晓东方天穹泛起鱼肚白,我才找到一个理由将自己搪塞了过去。 我想,他定是忧心日后人魔大战时拿我做人质的卑劣手段终究败露,遂给我个安排个身份,将来真到了那一天,他将刀剑横架在我脖子上面对天下群魔时,便可说:“阿糗虽是水明山掌门,但亦是荆月戾宫唯一的王后,为家国荣辱存亡牺牲,实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是以,我更坚定了早日溜之大吉的念头。 而要想成功安全逃离,我需要当年的宫乱主谋的帮助。否则我单枪匹马,孤立无援,想要从犹如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子,重重叠叠的结界守卒眼皮子底下成功逃匿,毫无机会。 根据阿汐与吉野提供的线索,当年的谋杀案件中有一批幸存者苟活至今,均是荆月戾宫掌控一定权力的有势之士,地位职位皆不低。为了从他们口中逼供出墓后主使的真面目,这批人皆被囚禁在暗牢之中,时至今日尚且未死。只是这些人嘴硬得很,且对那主谋忠心耿耿,宁受千刀万剐之痛,亦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这妖魔道千奇百怪的法术应有尽有,类似竭诚咒的法诀也有不少,但这批人身居权位,宫中诸般秘法均有涉猎,晓得各项术法的破绽弊端,即便手脚受缚,亦可轻而易举进行破解,是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仍能把住口风。 但魔域术法他们熟懂,道家心法却一窍不通。我欲从这条思路脉络着手顺藤摸瓜,比之如无头苍蝇般盲目捉象可要方便快捷许多。 我问阿汐:“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暗牢而不被旁人察觉?” 阿汐是性情中人,对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的观念看得极中,我令她心上人吉野起死回生,她便奉献我绝对的忠诚,以聊表偿答。何况我只欲离开戾宫,我并不属于这个地方,所以不该长时间待下去。这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之举。在我一五一十说明身份来历后,她决定冒险相助,告知我案牢的所在她清楚,但要悄无声息潜入狱中,非取来君上特质令牌不可。 自我假意答允下嫁与他那日起,之后他便日日光临挽枫殿就寝,无一日缺席。 我对此表示疑惑,不过是在酝酿阴谋,他不至于如此兴致勃勃,再说他难道不惧我居心叵测,趁他熟睡不备时一刀结果了他性命? 后来我才晓得,修为到了他那个境界,只需保持巅峰状态,即便处于不省人事的沉睡中,周身亦有结界相护,一旦危机靠近,立即警醒,故而他才有恃无恐。 杀他是难如登天,但要从他衣兜里盗出通行令牌便轻而易举了。 阿汐见过那令牌模样,提前觅了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枚仿制赝品,我便以之与真货偷梁换柱掉了包,以免衾幽过早察觉。 拿到令牌,我水到渠成的进了案牢,先将其中一名囚徒一棍子敲晕,竭诚咒一下,立即得了答案。忧恐讯息有误,又试了试另外几名监犯,获取的讯息如出一辙。 这几人背后的寄主,竟是赤尊主墓弃,因憧憬平静安逸,风调雨顺的生活,遂厌憎血腥杀伐,恼怒衾幽残暴凶悍,杀人如麻的脾性,遂才有了叛变弑君一役。 人生何处无伏笔,志同道合是惊喜。 回了挽枫殿,我直接命阿汐去邀墓弃串门。 四尊中,两人对君上肝脑涂地,两人淡泊名利,均对那象征着至高无上荣耀的君位无甚概念,也难怪在视权柄如命的衾幽眼里,找不到当初反他之人的真凶。在他看来,背叛他的人,动机无非便是觊觎他臀下宝座。 真讽刺啊真讽刺。 “我是水明山掌门,受衾幽掳掠拐来,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是朋友。”与志同道合之人交流,直截了当才最显诚意。 他呆愣了许久,才慢悠悠的反应过来我话中的内涵,还要狡辩伪饰:“微臣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将那枚通行令牌往他面前哐当一丢,我说:“你明白了么?” “不知娘娘唤微臣拜谒意欲何为?”他总算明白了,不再啰嗦,眼睛里盛上警惕。 “不用慌张,我只是想烦劳尊主忙里偷闲帮个小忙,助我安然无恙逃匿出宫。” 他权衡再三,大约是想到我没将实情抖上衾幽的折衣殿去,足以表明是友非敌,何况把柄在我手中,只得答允我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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