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甫一深入思考,刑室里的酷刑便霍然冲出,霸占了恒子箫的思绪,令他脑海里全是血腥、惨叫和哀嚎。 想到男人血肉模糊的双臂和上面密密麻麻的虫子,恒子箫不禁脸色发白,胃里也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昨晚看见槐树放出的血尸时他便恶心作呕,梦中见到了血尸是如何制成后,更是怛然失色,久久不能平复。 读史书时,剥皮萱草一刑司空见惯,下令者随意,他看得也随意,然亲眼见到后,恒子箫不禁惶然—— 到底是怎样的仇恨、何等的恶毒,才会让人发行并采用这样的酷刑。 他想,若真是神佛托梦点化于他,那他已然领会。 不管梦中的那个“主上”如何,他恒子箫绝不会如此轻贱人命。 他绝不会活成那等模样,绝不。 司樾瞥见恒子箫几经变化的脸色,勾了勾唇,咬下了手里最后一口饼。 两人之后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接着又传来了梁婶的声音,“司道长、恒道长,是我。” 梁婶说话带着点乡音。 司樾啧了一声,纱羊暂掩自己的思绪,噗嗤笑了出来,“你这个姓可真够吃亏的。” 恒子箫起身去开门,见梁婶拉着芳儿忐忑地站在门外。 他请两人进来,收拾了下自己的心情,安抚道,“抱歉梁婶,昨晚事发突然,让你们受惊了。” “不,不。”梁婶连连摇头,“您都是为了我们好。只是……” “有何疑虑,但讲无妨。” “恒道长,槐娘娘真的……”梁婶战战兢兢地问:“她真的死了么?” 恒子箫一点头,“这个自然,若她不死,我们又怎么能顺顺利利地离开何家村。” 听了这话,梁婶稍稍放了些心。 她低下头,自言自语地喃喃,“这一下村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司樾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了槐娘娘,无非是变得和其他村子一样。别人怎么活,那何家村也怎么活呗。” 梁婶叹了口气,“您说的也是……” “您别担心。”恒子箫拿起桌上的信交给她,“我师门那边已有回信,今天下午就可以送你们去修真界。” 梁婶抬眸,“这么快!” “越快越好。”恒子箫从怀里取出十枚灵叶塞给梁婶,“您过去以后,问问裴玉门是否还有用人的地方,如果没有,便去附近置一块地或做些小买卖,和女儿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不不,您已经救了我们母女俩的性命,怎么还能这么破费。”梁婶推却道,“这钱我不能收。” “欸,这可不是白给的。”司樾起身,从恒子箫手里拿过钱袋,又递给梁婶,“这是借给你的。那里是这小子的师门,他以后回去,大家就是街里街坊了。等你手头宽裕了,再还也不迟。” “这……”梁婶还要犹豫,司樾弯腰刮了刮芳儿的脸蛋,笑道,“你不用钱,丫头也要用嘞,对不对呀。” 梁婶回头看向芳儿,她衡量一番,忽然拉着女儿朝两人跪下。 “两位道长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没齿难忘,今生还不上的,来世再还。”说着就要磕头。 “您这是做什么!”恒子箫连忙拉她们,“除魔卫道、匡扶正义本就是我裴玉门弟子的职责所在,您千万不要这样!” 梁婶抹着泪,司樾拍拍她的肩,“好了好了,来世再还。快吃点东西,客房就要到点了,咱们也好赶路。” “是、是。” 一行人收拾妥当,离开客栈前再吃顿饱饭。 等着上菜的工夫,邻桌传来了些许议论声。 “听说了吗,城西郊外的那个何家村……”“听说了听说了,真是没有想到啊。” 听到何家村三个,梁婶身子一颤,惊慌地朝那桌望去。 司樾一哂,安抚她道,“别急别急,我去打探。” 她起身走去,一撩衣摆,跨坐在了两人对面的长凳上,“两位在说何家村的事?” 对方打量了她一眼,“怎么,你们是何家村的人?” “那怎么会,”司樾道,“只是那里久负盛名,因而好奇。” “那你应该知道何家村有一棵神槐吧?” “知道,知道,庇佑他们三百年风调雨顺嘛。” “对咯。”男人道,“昨天夜里不是下了暴雨么,那棵树突然枯死了。何家村依山而建,没了神树的庇佑,山上落了泥石流,大半个村子都被埋了,没几个人逃出来。” 座上的几人皆是一怔。 梁婶捂着嘴,满脸的后怕和震惊。 “都死了?”司樾问。 “有几个逃出来了,不过连村长都被埋了,那还能活几个人啊。” 司樾挑眉,“这么严重?” “要不然怎么传得沸沸扬扬呢。” 纱羊忍不住惊呼,“才一个晚上而已,没了槐树的庇佑就这么不行吗?” 两人虽然看不见纱羊,却兀自往下道,“何家村三百年不受灾,不管是村里还是县衙,谁都从来没在那里做过防灾工事。哪成想呢……” 司樾颔首,“那是怪不得。” 她抬眸看向自己那一桌子,恒子箫低着头,身子微微发颤。 “唉,谁想得到啊,三百年的神树说没就没了。” 司樾哼笑一声,“要我说,这可不是‘说没就没’了。” “哦?怎么说?” “有道是,禄尽人亡、福尽灾来。”司樾道,“旧荫已尽,又不行善积德,哈,整整三百年风调雨顺,再大的福报也该享完了。” 两人点头,“那倒也是。每次咱们这儿受了灾,问何家村买粮,他们都把粮食卖得比金子贵;想去何家村借宿,比住皇宫还贵。” “这也就罢了,去拜一拜那棵神树,一个人就要五两银子,就是去天下第一寺添一次香油也不过五文钱啊,何家村的人真是疯了。” “要我说,要不是有神树在,何家村那个地方早该被冲上几百回了。” 恒子箫两侧的手紧握成拳。 他不由得再次反问自己:自己所做,真的对么。 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七岁读时尚觉得容易;而今他已十七,却被这句话压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降妖除魔根本不是书中所写的那样酣畅淋漓、大快人心,而修道修行也根本不是法力越高就越畅快肆意。 他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浑浑噩噩,唯有一点事可以确定——他绝不敢再轻贱任何生命。 这顿饭吃得沉闷,结束后几人租了辆马车,往最近的太拟虚屏而去。 到了屏障交界处,马车停了下来,恒子箫看见了屏内的同门,对方朝着他们一拜,“司樾真人、纱羊师姐、子箫师叔。” “人就交给你了。”恒子箫目送梁婶母女过去,“好好安顿。” “是。” 梁婶牵着女儿,跟着裴玉门的弟子走了,走出几丈,芳儿倏地回头。 她望着恒子箫,怯怯地道了一声,“谢谢你。” 她说得极轻,可恒子箫还是听见了。 他抬起手,和芳儿挥别,芳儿也朝他挥了挥手。 挥手时,她的袖口落下一截,手臂像是一根羸弱的麻杆,在旷野中轻轻摆动。 恒子箫豁然开朗。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非要杀了槐树、救下这个女孩不可。 那大抵是因为,十二年前,他被扔进井里差点溺死时,也在祈求有人能救他、救他离开那个荒诞野蛮的村子。 肩上忽而一沉,人影已远,纱羊落在他的肩头,偏头看着他,“走吧,我们也要继续赶路了。” 恒子箫望着那马车驶去的方向,两侧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随后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第97章 几人继续南行。 这一年南方闹了水灾, 灾后出现了瘟疫。 他们走得慢了许多,遇见人手紧缺的地方,恒子箫就留下来, 或是帮忙抗灾, 或是给当地的医馆、医师义务做工。 这一帮就是半年的时光, 此后他又在途中见到了些亡灵小妖。 再又一次斩杀妖邪后,恒子箫看着手中的金鳞匕,忍不住对司樾道,“师父, 为什么您给我的是一把匕首?” 比之长剑, 匕首实在太短。 梦中和宁楟枫对决的那次是,斩杀血尸是,如今也是,恒子箫每次使用都觉掣肘。 他并非没有练习过如何使用匕首,但不知为何, 危急关头时,还是本能地习惯用剑法, 仿佛他已用了一辈子剑, 再改不过来似的。 “怎么?”司樾一边走一边道, “你有什么不满?” “倒不是不满, ”恒子箫翻看着手里匕首, “只是弟子如今修为尚浅,用不太好这样的短兵器……” “用不好才让你用嘛。” “弟子不明白。” 司樾叩了叩他手中的匕首, 指节敲出两声清吟,她笑道, “有道是,单刀进枪, 九死一伤。世间武器向来一寸长一寸强。 “茅草喂蛮牛,宝剑赠英雄。英雄小人,庸才奇才,你是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这匕首可以串肉,可以作洗衣石,配你,再合适不过。” 恒子箫一愣,一时没听懂司樾的意思。 缓了缓,他才反应过来,若说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那天下少有比匕首更短的武器了。 善武者不择器,莫非师父认为他的资质已无需长兵器的加持了么。 恒子箫握紧了金鳞匕,心中有些羞喜。 他很少从司樾那里得到褒奖,如今这话是莫大认可,他再不挑剔匕首太短这样的话,只一心想要把这金鳞匕用好,不负师父的厚望。 纱羊倒没听出来什么认可,“说白了,你就是想让他给你干活打杂呗。” 司樾嘿嘿一笑。 “可是师父,”恒子箫又道,“我们为何不御剑呢。当初下山时,您不是还让我习惯御剑驮您吗。” 师父教会了他如何御剑,可自来凡界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御过剑,只要司樾在,必是徒步赶路,凡夫俗子一般。 “狂小子,”司樾指向天穹,“神仙才高高在上居云端呢,你这才哪到哪,吃的穿的都是地里种的,还想脚不沾地了?走罢,老老实实走,修法术是为了护己护人,不是让你变着法儿偷懒的。” 恒子箫一愣,其他修士学了御剑后,赶路时便不再走路,对他们来说,御剑早已是习以为常之事。 这种想法深入人心,因而恒子箫七岁时就对司樾不御空感到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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