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了拍手里的花泥, 纱羊揩了把额上的汗, 仰头望着太阳, 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 这哪里只是引导一个小魔头, 分明是引导两个。 司樾隔日授课, 今日没有课,明日才去丙堂。 难得休息, 她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纱羊催促道, “已经中午了,你该把小魔头叫过来了。” “我不想动。”司樾侧蜷着身子, 懒洋洋道,“你去叫。” “我栽了一上午的花,全身是汗,你可是躺了一个上午,”纱羊叉腰道,“你好意思吗。” 司樾没动,她飞过去踹了司樾一脚,“快叫他!” 司樾啧了一声,依旧不肯从躺椅上起来。 她圈了个手在嘴前,如纱羊所言,躺着叫道,“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请来学院北边小院儿一趟。重复一遍,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请来学院北边小院儿一趟。” 这声音传遍了整座裴莘山,于山中回响,惊起两只麻雀,也惊得学院所有学生都茫然地抬起了头。 他们还没找出声音的来源,就见一道黑黑小小的影子从食堂蹿了出去,跑得飞快。 昨晚之后,恒乞儿一直紧绷着情绪。 他在被婷珠推开后立即逃离了树林,躲去宿舍后,一眼不错地观察四周动静。 小孩心志未稳,杀婷珠的时候只想着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却没想过如何处理尸体,如何避人耳目。 现在跑出来了,恒乞儿才想起了杀人之后的事。 他想,婷珠厌极了自己,这事一定瞒不住。 仙人知道了定会赶他下山,也许还会杀了他…… 恒乞儿无比沮丧失落,好不容易有了去除灾星邪气的门路,马上就能变成正常人了,现在却又得想办法逃走。 纵然难过,但恒乞儿也无可选择。 他想不出除杀婷珠以外的方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就也谈不上后悔一说。 他想杀婷珠,可谈不上不讨厌婷珠,恒乞儿并不憎恨恒家村任何一人,倒是从来没有欺负过他的宁楟枫——不知为何,恒乞儿不喜欢他。 还有宁楟枫身边的女孩,她也从来没害过他,甚至都没和他说过话,但恒乞儿没来由地烦她。 蓝瑚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大眼睛让他有种被盯上的感觉,仿佛她也要抢他的师父似的。 话又说回来,什么喜欢、什么讨厌,恒乞儿也没个概念。 他没喜欢过人,也没讨厌过人,喜不喜欢、讨不讨厌的,这些情绪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有了不会变好,没了也不会死人,有没有的,日子都照样过。 既然毫无影响,那喜欢和讨厌便都是无用的东西。 恒乞儿希望司樾能喜欢他,是因为那是白笙说的。 他只是想让司樾帮他去除身上的邪气,却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开口后会不会又被抓起来投入井中。 在恒乞儿茫然无措的时候,白笙告诉他,只要他能讨司樾喜欢,他就能过上好日子。 喜欢这个词撞进了恒乞儿迷惘的心,叫他云开雾散一般,顿悟出了一个大道理—— 如果司樾喜欢他,就会帮他去除邪气、就会带他过上好日子。 这就是喜欢的用处了。 至于他自己对司樾喜不喜欢、讨不讨厌,那都是不必要的。 他的喜欢无用,他的讨厌也无用。 恒乞儿从没考虑过自己和司樾的关系,他连喜欢、讨厌都没想过,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就更加复杂,不是他能想清楚的。 他唯独能够确定的是,司樾不喜欢他——至少现在还不喜欢他。 那么,等婷珠告诉司樾,自己是灾星、自己要杀她,不喜欢他的司樾会如何反应? 恒乞儿没有抱任何希望。 偏偏四周都是结界,山长又会变纸鹤,他逃不下山,只能找个地方暂且躲着。 那天晚上,他抓紧了那根削减的筷子,漆黑的眼睛盯着黑夜中的一切风吹草动,很快,看见了婷珠。 恒乞儿心跳一滞,认定是婷珠带人来抓他了,脚步悄悄地往后挪,随时准备跑。 但坡下静悄悄的,除了婷珠再没别人。 恒乞儿看着她直直地回了宿舍,这一晚上再也没出来过。 他守了恒婷珠一夜,在坡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吹得双颊发青鼻子发红。 恒乞儿死撑着双眼,绷紧了神经,在寒冷、困倦和紧张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晚。 直到天色大亮,其余孩子们吃完早饭去学堂了,学院中都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异常。 恒乞儿不想去学堂,他觉得还不到安全的时候,可他要是不去,山长便会变出纸鹤找他…… 纠结了半晌,恒乞儿还是从坡上下来了。 一夜的紧绷令他有些恍神,头顶发重,脚步虚飘,他不停地吸鼻子,鼻水频频往下淌。 他来得晚,赶在山长后脚来。 山长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总归是在规定的时辰里到的。 他没说恒乞儿什么,恒乞儿却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 山长疑惑道,“何事?” 恒乞儿低着头摇头,见山长并没有要抓他的意思,这才走入了室内坐下。 整个上午恒乞儿都在吸鼻水,他脸上很热,身上却冷,冷得他在衣服里打颤。 这感觉非常奇妙,自他来到裴玉门穿上棉袄后,就再没有打颤过。 棉袄…… 恒乞儿一摸袖子,忽地想起来了,他的棉袄给司樾包饭去了,还没有拿回来,怪不得有些冷。 坐了一个上午,到山长喊下堂时,恒乞儿习惯性往食堂走。 他迷迷糊糊地打了饭,迷迷糊糊地坐下往嘴里塞东西,脑子晕乎乎的,比早上还难受,也没力气去想什么婷珠、什么灾星、什么后果了。 正当恒乞儿有些松懈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 “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请来学院北边小院儿一趟。重复一遍,甲堂恒大,甲堂恒大,请来学院北边小院儿一趟。” 刚松下来的弦猛地收紧,恒乞儿丢下碗筷就往外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被发现了。 他径直冲出门外,又窝到了昨晚的小坡上,在叶子稀疏的灌木里蹲着,露出一对黑眼睛警惕戒备地四处打转,仿佛随时会有人冲出来把他抓走。 这么蹲了两刻钟,山中又回荡起了司樾的声音—— “甲堂恒大,甲堂恒大,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恒乞儿嗖得缩了头,连那双眼睛也给躲进去了。 好半晌,四周没有动静,他又抬头,探出了一点眼睛来。 院子里,司樾等了一会儿,对纱羊说:“你看,人家不愿意来。” “肯定是因为昨天的事情,”纱羊笃定道,“他肯定以为你知道他要杀人,要打骂他了。” 司樾翻了个身,挠了挠屁股,“现在时机不好,依我之见,还是给彼此留一点冷静缓和的时间。” “虽然我知道你是想偷懒,但他好像确实被吓到了。”纱羊很不情愿道,“好吧,那今天就算了,明天、明天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 “嗳,这就对咯。”司樾露出深邃的笑来,笑得纱羊凭添了一层不满,莫名有种吃亏的感觉。 司樾摸出一本话本,继续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地看书,看得纱羊直摇头。 小魔头对司樾的态度模棱两可,看似亲近,可这亲近来得古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执着于司樾,也还不知道他到底对司樾是怎么想的。 这边这个大魔头更是不着调,一天到晚地拖后腿,都不知道她来是干什么的。 纱羊翻出命簿,又通读了一遍。 搭档不靠谱,这个任务也只能靠她来推进了。 日落西头,司樾看了个把时辰的话本,把书往脸上一盖,睡在了摇椅上。 今天不用去学堂,也不用管小魔头,真是久违的清静。 她一边打瞌睡,一边想着晚上要不要去钓鱼,忽然,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紧接着便是一声:“司樾真人、司樾真人可在?” 整理命簿的纱羊一抬头,来人竟是山长。 他面色焦急,手里抱着个孩子,用被褥裹了起来,看不清模样。 纱羊扯掉了司樾脸上的话本,忙应道,“在呢在呢!怎么了!” 山长脚步不停,抱着那个孩子走了进来,对司樾点头致意,随后便直入正题,“真人,您手中可还有治热病的丹药?” 司樾还没睁开眼,纱羊便替她回了,“怎么了,是谁病了,这个孩子是谁?” 山长松开一点被褥,露出了半张脸来,“是恒大。” 被抱着的正是恒乞儿。 那张素来苍白的小脸此时通红一片,他双眼闭着,额上冒汗,身体却在哆嗦,已意识不清,醒不过来了。 山长匆匆解释道,“丹房的弟子说,库里的风寒药刚都布施给了周边和契地的百姓,新的一批还没练成。三长老又在闭关,我只好带他来这里问问。” “司樾!”纱羊急忙回到司樾身前,拉着她的手腕划拉,“快,快拿药出来。小魔…恒大发热了!” 司樾终于醒了。 她看了眼山长怀中的恒乞儿,又看向纱羊,疑惑道,“你怎么会觉得我有治凡人发热的药?” 纱羊一愣。 的确,连她都没有,司樾又怎么会有,这种药她们根本不可能用上。 山长听了,愈发焦急,“这可如何是好,看来只能去山下一趟,接个郎中回来了。” “那、那还来得及吗?”纱羊比山长还要着急,“我听说凡人的医者治病非常繁琐,而且还不一定能治好。” 纱羊对凡人的疾病毫无了解,但她这些年翻了许多次煌烀界的命簿,里面被风寒带走的凡人不在少数,何况恒乞儿身体瘦弱,年龄又小,风险便愈高。 “总归是能等到丹房弟子回来的。” 山长看了眼身后长长的山路,又看向司樾身后的屋子,为难道,“真人,孩子体弱,折腾不得,可否让他暂进屋中歇息,我去山下请了郎中就回来接他。” “没问题!”等不及司樾说话,纱羊便急急地应了,她拨开门帘,“快抱他去炕上。” “嗳,有劳。” 山长将恒乞儿放在了司樾的床上,又对司樾纱羊作了一揖,便御剑下山寻郎中去了。 纱羊在炕边飞来飞去,对那浑身发烫的小孩儿束手无策,急得如无头苍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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