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樾打着哈欠,靠在门框上,好笑地看着她,“他若就这么死了,煌烀界不就保住了?” “若只是要保住煌烀界,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待二十年?”纱羊头也不抬地回嘴道,“我们的任务可是让他成仙。” “歇歇吧,一个风寒就能要走命,那他也不会有飞升的气运。” “他有没有是他的事,我们既然受命下界,总要尽最大的努力。” 纱羊呀了一声,指着恒乞儿叫道,“司樾,他身上冒了好多水!他要融化了!” “蠢虫,那是汗。” 纱羊茫然地看向她。 蜻蜓没有汗,仙神魔鬼妖邪都没有汗,她从没见过汗。 炕上的恒乞儿皱着眉,难耐地摆头。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和一件外套,在外面吹了一宿的冬风,早饭没吃,精神又绷得紧。 纱羊的担忧并无夸张,恒乞儿烧得十分厉害,已不是普通的风寒。 他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像挨了棍棒一般。 身体上疼,精神上也不好过。 他惶惶地摇头,在睡梦中沙哑地呢喃,“不……不要……走、走……放开……” “他好像很难受,”纱羊手足无措地向司樾救助,“怎么办司樾,你总有办法的吧!你可是司樾啊!” “就算你奉承我,我也没怎么给人崽子治过病。”司樾偏头,“我顶多也就给狐崽子治过。” “那你就把他当做狐崽子治。”纱羊推着她往炕边走,“崽子都是一样的。” “得亏你没学医,”司樾扭头看她,“否则得让人锤成烂泥。” 她站到炕边,扫了眼打颤的恒乞儿,口中对纱羊道,“你天天养花弄草的,不知道植物的药效吗?给他捡点驱寒的草来就是。” 纱羊道,“草药是仙药圃管的,百花田是百花田,仙药圃是仙药圃,完全不一样。” “普通的仙花也能让凡人延年益寿,你在百花田待了三百年,就一点积蓄都没有?” 纱羊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我只是刚刚化形的小仙……”化形第二天,她就来到了司樾身边。 说话间,床上的恒乞儿侧过身去,蜷成了一团。 那张干裂发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嗫语出几个字来,“奶……痛……” “他、他是不是在喊奶奶?”纱羊慌了神,推了推司樾,“司樾,是走马灯!他都看见死去的奶奶了!” “可怜的小家伙终于能和奶奶团聚了,想必这就是他跨越两世的愿望,如今得偿所愿,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 “你再说风凉话我就拔光你的头发!” 司樾抬手,覆在了恒乞儿的头上。 她回眸斜了眼纱羊,“你确定要我来治他?” “怎么了?” “我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游走一圈,那他离成仙可就要远上几百年了,弄得不好这辈子比上辈子成魔还快。” 纱羊一愣,才想起来还有这层道理。 “我看就让他睡在这里,等那老头请郎中回来。”司樾道,“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她刚说话,忽然手上一烫,被昏睡中的男孩紧紧抓住。 “师尊……”他死死抓住司樾的手,模糊地呓语,“我乖…我、喜欢……” “哇!”纱羊转了一圈,“你看你看,她梦里都是你,你已经和她奶奶一个地位了!” “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司樾睨她,“就算是你,给当他奶奶也是降了不知道多少个辈分了。” 纱羊不在乎降辈分,她认为恒乞儿这句话是任务的一个巨大突破,值得高兴! 但恒乞儿的下一句呓语,将她的高兴扑灭了。 “药…师尊用药……”他喃喃念着,忽地一转头,有泪从眼角滑落,“不……师尊…别、别抛弃……” 纱羊一顿,朝司樾看去,迟疑着开口,“司樾,你有没有觉得,小魔头好像变得会说话了……” 倒不是说他从前是哑巴,但这句话里的用词不太像是恒乞儿会用的。 尤其是“师尊”一词,这显然不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词汇,他也从不这么称呼司樾。 司樾看着炕上面色潮红男孩,他的眉间、手指和身体都透出痛苦的小动作来。 热汗流下,将他两鬓黑发打湿,不过是六岁的稚童,却隐约显露出半分清冷的邪气。 文昭司君的天物时镜只是将时间倒回,但发生过的事情到底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并不能一笔抹去。 “大概真是走马灯了罢。”她道。 “什么!”纱羊尖叫起来,“果真?受寒居然如此凶险,真能要了凡人的性命。这可怎么办呀司樾!司樾!” 司樾瞌眸,错开了视线,可还有低微、辛酸的呓语钻进她耳内。 她不由得哼笑一声,为啻骊文昭,更为自己。 罢了——她想,除了一句罢了,再也没别的可说。 “你去熬粥。”司樾从恒乞儿怀里抽出手来,对纱羊道,“再告诉那老头,不用请郎中了。” “嗯?”纱羊不解,“什么意思?” 司樾挽起袖子,覆上了恒乞儿的额头,“我来治。”
第31章 恒乞儿烧得迷迷糊糊的, 做了无数个滚烫的梦。 一开始梦的是恒家村里发生的事,从他有记忆开始一直到他被判为灾星、被投入井中。 在口鼻被雨水淹没之时,恒乞儿见到了奶奶, 奶奶的面孔融在水里, 水波一荡, 四周环境隐有改变,变得陌生无比,唯有那水声还停留在耳畔。 井中的黑暗褪去,恒乞儿一低头, 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水上! 此处是一片巨大的湖泊, 湖上没有建廊,只有浮萍莲花几许,恒乞儿脚下空无一物,吓得他脸色一白,对水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但他害怕与否似乎并无作用, 那双脚有意识似地自己往前走去,步子迈得极大, 算不上跑, 只是脚尖偶尔在水上一点, 便平稳地滑出两三丈。 再一看, 那脚上的鞋子也让恒乞儿感到陌生。 他穿过草鞋穿过棉鞋, 却没见过这种鞋子,很好看, 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那是一双黑色的长筒锦履,无甚花纹, 看着它,恒乞儿心中莫名翻涌出许多情绪, 有高兴、有感激、有珍惜,在种种喜悦之情之后,突然掀起一股巨大的怨恨,盖过了前面所有情绪。 恒乞儿被带动着往前走,湖泊很大,中心有一座浮岛,岛上雕梁画栋,遍布假山,已有流水飞瀑。 一眼望去,庭院错落有致,花草树木间落其中,一派郁郁葱葱的雅致景象。 恒乞儿登上了浮岛,他落脚的地板白得温润,如同白笙送他的玉坠质地。 他往前走去。 恒乞儿警惕地观察周围,可脚下大步流星,一停不停,径直往某处走去,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他只来得及看看路两旁的风景。 两旁的花木上有一些鸟,有的背部雪白腹部玄黑,拖着足四尺长白尾巴;有的通体金色,披一身金丝,发出极其悦耳的鸣叫。 远处假山上泻下一柱瀑布,空中水汽萦绕,充斥着清淡的花香。 越是深入其中,恒乞儿的警惕戒备就越是被错愕所取代。 他想,自己大约已经死了,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倏地停了。 湖心岛上还有湖,他来到瀑布之下的小湖前,那里有一座八角亭。 亭周落着白帐,帐上坠着珍珠宝石,华贵非常。 恒乞儿心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愈发强烈。 倏地,他对着亭子单膝跪下,沉声唤道,“师尊。” 出口的声音不再僵硬沙哑,兼具清冷和成熟。 恒乞儿愣了愣,师尊? 师尊是什么东西? 他认得“师”,入裴莘院以来,天天和“师”字打交道。 那“尊”又是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便姑且把“师尊”认做“师长”和“师父”。 这么一想,那里面的就是司樾真人了。 这一声“师尊”后,最中间的那扇白帐凭空往两边拉开。 只见里面置了软塌,坐着一人。 那人貌三十出头,一身上品白袍,襟口袖口上滚着金丝刺绣的纹样,头戴玉冠,看着尊贵非常。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怨恨蓦地冲心而上,刺得恒乞儿呼吸急促,心跳发狂。 前面明明没有任何遮挡,可不管恒乞儿如何努力去看,那人的脸就是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清容貌。 他想着“师尊”一词,那张模糊的脸慢慢、慢慢变成了司樾的样子。 恒乞儿恍然大悟,原来是司樾,是他的师父! 他起身上前,手里不知何时端了一碗汤药,红得发黑,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腥气。 “师尊,”他步入亭内,双膝跪在了司樾脚边,将药举过额头,“请用药。” 手中的药碗被人取走。 清冷的声音又一次从恒乞儿的喉中响起,他跪在地上道,“甲钿城已攻下,歼灭甲钿弟子二百七十三人,捕获一百八十人,是杀了还是炼制血儡,请师尊示下。” 司樾饮了药,没有回答,只是片刻后垂手摸了摸他的头。 恒乞儿抬头,被触碰的瞬间,欢喜和厌恶同时乍现在他心中。 两种情绪对立分明,每一种都达到了极致。 恒乞儿挥去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这些奇怪的情绪已经伴随了他一路,他不想要。 他仰头看着冲他微笑的司樾,心里高兴起来。 看来师父已经喜欢了他,他再也不用当灾星,他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想着,恒乞儿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穿着漂亮的衣服,摸起来光滑丝凉,腰上还有一条玉带,上面嵌了好些宝玉,这样的腰带他只见宁楟枫带过。 恒乞儿双手来回摸着衣服和腰带,心中愈加高兴。 他真的过上了好日子了。 湖风和煦,四周鸟语花香,他跪坐在司樾脚边,欣喜又宁静。 过了许久,亭中的司樾终于开了口。 “小子。” 恒乞儿抬头看她。 女人低头,冲他温柔微笑。 她道,“去,天黑之前给我弄只鸡来。” …… “他不出水了!” 纱羊围着炕上的恒乞儿飞了一圈,高兴地拍手,“司樾,你还是很有一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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