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人,阿俏摸摸腰间的两块灵玉。 囊中羞涩,寸步难行。 “有劳。” 说话人的声音有点耳熟阿俏循声看去,隔着几步远,瞧见一抹黛色背影。 药童拿着记牌去取药,来人就安静候着,背影绰约,长发如墨。黛墨两色互相映衬,浑然天成。 清玉宗人大多喜素,白衣雪带,这位师兄的衣衫却是黛紫色的,或许是哪位山头的长老。 她多看了两眼,对方察觉到,回过头来,两人便眼对眼打了正着。 阿俏连忙起身:“师兄好。” 哪有长老这么年轻漂亮,瞎眼了。 ——徐薇一扭头,便瞧见一只扑棱棱的绿色小蝴蝶从栏边落下,脸庞通红,却还要行礼,声音细小,眼神也躲躲闪闪。 “阿俏姑娘,”他问,“清玉宗可还住得惯?” 阿俏一懵,茫然抬眼。 徐薇含笑:“看来是不太习惯。” 这声音太熟,可阿俏实在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样一张昳丽面庞。 她这一生仅有的两个优点:不恐高、不脸盲。 这张脸确实没见过,除非遮着…… “师叔?” 这一嗓子几乎劈了音。 阿俏难以置信。 阿俏瞠目结舌。 阿俏想从栏边一跃而下,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徐薇:“山高,小心摔坏脑袋。” 阿俏:“……” “仙长,”方才惊惧叫错称呼,回过神来她得找补,“我睡糊涂了,没认出您来。” 见了鬼了,清丽高洁的仙人摇身一变,成了稠艳引蝶的俏公子,神仙认得出。 徐薇问:“身体可还有不适?” 她道:“腿有点酸。” “为何?” “上山累的,”她竖起两根手指,“一个时辰。” 徐薇眼中笑意更明显了,“那下山该如何?” 阿俏眼角一抽,嘴硬:“一回生,二回熟。” 这时药童取药回来,两手端着方方正正的檀色鎏金匣子,匣扣镶着金玉,不似寻常物。 阿俏避嫌,垂眼不去细瞧,却听见徐薇道:“正巧,我也下山。” 阿俏:“……” 石阶绵延,翠草生幽。 阿俏喘了口气,撸撸袖子,两步并一步,连跨三个台阶:走你! 前头徐薇听见砸地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善意道:“小心崴脚。” 阿俏鼻子要气歪。 山路走一半,落日沉没,没见停下缓一缓,竟还要开她的玩笑,她的仙人滤镜有些碎裂。 “仙长,您不累吗?” 徐薇问:“为何会累?” “人长着两条腿,要走路,也要坐下休息。你把力气都用在走路上,一刻也不歇息,当然会累。” “我若喜欢走路,就不觉得累。” 诡辩。 阿俏在心底哼了两声,将裙边提起,小跑跟上来。 “可正常人哪有喜欢走路的……修仙之人,出门也靠走的吗?” “有人御剑,有人寸地,自然也有走的。” “那走路的想必脑子不好使,”她闷闷道,“放着方便不要,竟这样折腾。” 前方徐薇停下步伐。 阿俏一惊,察觉到自己失言,忙道歉:“仙长,阿俏没规矩,说错话了。” 徐薇转身,垂眸静静看着她。 阿俏攥住五指,心中惴惴。 修仙宗门应当大都戒规森严,但紫薇尊者脾气好,说多她就得意忘了形,嘴上没个把门,要是被其他弟子听见,怕得丢进山沟沟里喂妖怪。 “累吗?”徐薇问。 阿俏如实道:“累。” 倒不是盼他来扶一把,只是她觉得,此情此景再说不累,不但矫情,更显得虚伪,而徐薇最讨厌虚伪之人。 果然,他轻轻笑了一声。 阿俏倒抽一口气,脑海中蓦然杀出“见薇破道”四个字,刚要低下头去,就见他伸出手,“走吧。” 她一怔。 山色昏沉,萤虫飘浮,徐薇眉目从容,不带半点轻浮。 阿俏想起那夜在竹林,她被食首骷髅吓着,也是他伸手替她遮挡。虚掩着,离目一寸,因此她还看见了缭绕剑影与银白的月光。 “多谢仙长。”她小声说。 徐薇道:“不客气。” 阿俏小心地拉住那一缎垂下的黛色衣袖,闭上眼。 眼前传来一道浮光。 弹指后。 “到了。” 阿俏睁开眼。 水榭,亭台,楼阁。 将入夜,水榭点了灯笼。远近的烛光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醒来的那间朱色小阁就在身后,屋外也挂上灯笼,但屋内是暗的。 “仙长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徐薇没应,目光落在两人之间。 衣袖还被揪着。 阿俏连忙撒手,窘迫道:“我忘了。” “早些歇息。” 说完,徐薇要走,阿俏下意识叫住他:“仙长。” 他回头。 她想了想,将话咽回肚子里,小声道:“你走吧。” 她这表情,眼含愁绪,欲语还休,低首敛目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徐薇见状竟愣了一下,迟疑道:“可还有事?” 她摇摇头:“没事。” 他蹙眉,“身体不适?” “没有。” 不能更适。 “那为何这副表情?” 阿俏抬手摸摸脸,什么表情? 难道不是高贵冷艳,冷酷无情? 徐薇问:“可是想家?” 想家……自然是想的,可阿俏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谁。 是养父母和李坚,还是四娘、光叔和小木头。 合庄惨案,她觉得自己应当还有些难过,人不可能一觉睡醒就将一切治愈,但这些情绪已不再如当夜彻骨。 眼下,她如同俯瞰一只蚂蚁一样看待这个世界,每个人的命运、未来之走向,都清晰可见。由是,她便觉得一切都是短暂的。 合庄短暂,清玉宗短暂,徐薇短暂……或许,连她自己也是短暂的。 “仙长,”阿俏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要是有一天,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你会怎么做?” “死?” “嗯,死。” 这么说,阿俏又觉得自己过于残忍,竟把这样的问题甩出来。 徐薇微微垂眸,亭台的灯笼便在他眼中映不出光。 “若是知道……” 阿俏竖起耳朵,已做好听到“为天下苍生”“死得其所”的准备。 徐薇抬眼,看着她,轻声道:“那我便逆天吧。” 话音刚落,天空猛地响起一声炸响,夺目雷光贯穿苍穹。 阿俏吓得腿一软,差点摔下去。 大晴天的,怎么打起雷? 她慌慌张张地抻着脑袋往亭外看,只见天空昏暗,月亮已经爬上来,繁星明朗,没有要下雨的迹象。 晴天霹雳? 一回头,“仙长,刚才……” 亭内空空,哪还有人。 阿俏一愣,“跑得真快。” “他说什么来着?”
第7章 九州奇闻 赤霞山,横玉出了议事阁。 已入夜,天穹苍茫,星皎如日。 边上等了许久的长芙迎上来,问:“掌门和长老怎么说?” “傀儡符已交给掌门,后事如何还得等他们定夺。” “那阿俏姑娘……” 傍晚他们去了药园,却没见着人,药童说阿俏姑娘和内山的黛衣师兄一起走了。 清玉宗上下穿黛衣的只有那一位,二白长老蒙圈,左看看又看看,没人应声,悻悻说了句“尊者出关便好”,拂拂衣袖回山去也。 他一走,其他几位长老也纷纷表示修行繁忙,各自匆忙回了山,留下他二人对着掌门大气也不敢出。 “应当被师叔送回水榭了。” 长芙想不明白,“师叔好像对阿俏姑娘格外照顾。” 横玉也一样拧着眉,“师叔出关为何要瞒着掌门和几位长老?” * 徐薇转了个手诀,秘境缓缓打开。 天柱秘境乃千年禁地,秘境认主,现世除紫薇尊者外无人能入。 遥月之下,风卷长林,深渊般的洞口隐烁红光。洞开后,徐薇收手,“惊澜。” 远处的黑暗里走出一人。 云纹玄袍,镶碧鎏金冠,李惊澜。 “尊者。” 徐薇问:“为何在此?” “恭迎尊者出关。” “横玉将合庄之事同你说了。” 李惊澜的语气中多出起伏:“尊者,清玉宗已蛰伏太久。” “你要如何?” 李惊澜沉默,半晌,道:“九州若乱,清玉必然要出世。” 清玉出世,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皎皎月光,密密繁星,清玉宗不及世外名门望宗,就连夜间星月也只能瞧见闭塞一隅,修行在此,苦海无涯。 徐薇不应他,反问:“惊澜,你多大了?” “山中百年,惊澜已记不清了。” “你的模样,似乎同小时候不一样了。” “惊澜已过金丹五十年,尊者大抵记错了。” 徐薇低笑,踏入洞虚之中,留下淡淡的一句话:“清玉之事,不必再来问。” 秘境一路,他走得缓慢。 周围诸多虚影,形貌迥异,作贪,嗔,痴各状,鬼哭狼嚎。 徐薇走慢,它们就远远地攀附在山岩上,生怕不小心靠近。 一时间,偌大穹顶下,千数亡灵头冒阴气,腊肉似的挂在壁上,争相往石头缝里钻,场面蔚为壮观。 一道声音突然在尽头处响起来:“你下山了。” 水境尽头坐着一位少年,十六七岁模样,高束马尾,手中拿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木剑。 徐薇停下,他站起来,垫在屁股底下的几个灵体慌不择路地逃窜开。 他又说:“你居然下山了。” 徐薇看着他身上的黛色衣裳,“你此行,似乎变化不少。” 少年当即翻脸,快速打了个响指,身上浮现一层蓝光。 片刻后,黛衣变黑衣,劲装变长袍,他冷笑道:“你此行,变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徐薇淡定,淡定得仿佛他只放了个屁,且无色无味。 少年喋喋不休。 “你元神那要死不活的模样,怎么不在外头给人瞧瞧?” “我早就想说,你的衣裳紫得难看,该一把火烧了。” “你下山,便是在找死。” …… 融有人类神念的附灵躁得像猴子,嘴皮子说个不停。徐薇从他面前经过才稍安静下,等他过去,又跟在后头放肆,“这具身体,我用不习惯。” 徐薇停下,问:“你想如何?” 少年掂了掂手中的木剑,“人类肤浅,我要张好看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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