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教堂,报纸。 旧的和新的,全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异的风度。广州这座城市的风度。 没有朝廷,没有义军。这竟然是一座,由一群商贾建造、管理起来的城市。 “林姑娘?”大妮在她跟前晃了晃,“道士有啥好看的。您跟俺来,前边还有……” 林黛玉却看的出神,没有理会她。 街边正有一队年轻的联军军官走过,似乎正在巡逻,他们没有义军兵士属于农民的苦大仇深,好像是也没有朝廷官军如匪徒的做派。只有年轻活泼,生气勃勃,这群年轻人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唱歌,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艳红的花: “走吧——走吧,兄弟! 世上从无高贵种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大妮瞧她神色,碎嘴地说:“这叫《自由歌》,是军歌。听说最近联军要改名——就是改作‘自由军’。我也是听我男人说的。” 她说着,忽然响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傻笑:“林姑娘……呸呸呸,潇湘先生,听说,这个改名的灵感,还是从您的《李香兰做工记》里来的。我们这可多人看过这出了。我也看过那戏,那可怜小伙子,也就吃亏在不是生在俺们广州。” ……她的书? 哦,她想起来了。 “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 自由啊。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正是广州的早茶时间,花香的清新、海风的腥味、早茶的醇厚,贵妇人的香风鬓影,苦力女工身上劣质的脂粉味,千种味道,混作一团。 街边,有人正含笑而来,正吟道:“自由花种自由开,此花不是寻常种,花开不败消愁云,自由长随香风至。” 一朵广州特有的火红的木棉花被簪在了她的发上:“长愿吾儿如此花,自由花开永不谢。” “叔叔。”林黛玉回过头,看到林若山带着联军的士兵、军官,已经在街上等候她了。正是之前巡逻的那列。 林若山也有五十多岁了。年老了。但是他的精气神,却还似盛年。 他身后年轻的,唱过《自由歌》的军官们,听说潇湘先生要来,早就迫不及待了,见林若山示意,忙一拥而上,一人一朵把花羞涩地投进了黛玉怀里。 林若山含笑问她:“这座城市现在又叫‘自由之都’。广州最常见的木棉花,也就被叫做‘自由花’了。还喜欢这个广州吗?” 林黛玉把那朵火红的木棉花取下来,和怀里的拼成一簇,把脸埋进去一嗅,再抬起头,忽然眼里盈满了泪光: “喜欢。” 她忽然释怀了。也霎那对黎青青她们放了心。既然联军——现在叫自由军了,能打造出一个这样的广州来,为什么就不能打下一个南京来? 一路上的压抑、担忧、愤怒,自我怀疑,一扫而空。 她终于带着眼泪,对着这座陌生的南国城市,露出了第一个笑容。
第94章 春寒(五) 马过沾霜草。 少年的男女们靠在马匹温暖的身上, 围着篝火,伸着脖子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数不清了,数不清了。他们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军帐不够。一些年轻的士兵和军官, 就主动地让出了帐篷给体弱者,自己露宿在天幕之下。 这些士兵、军官, 有男有女, 有商贾的爱子, 有小店铺主人的女儿,也有纺织厂的女工, 砖厂的男工。有木匠的独女, 也有秀才家庭出身的叛逆子弟。 他们当中, 有的人,家里辛辛苦苦地开着铺子, 却因为一个纨绔衙内的一句话, 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 有的人,亲眼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交不出官爷勒索的赋税,不得不变卖家产,自己一根绳子上吊了事。 有的人, 背上压着宗族,顶着烈日, 在田地里苦苦耕作, 回到家, 对父亲、丈夫、兄弟卑躬屈膝,做牛做马。 朝廷如一座大山, 压在这些青年们年轻的脊背上。她至今记得,招兵的时候, 她叫人在门口唱《李香兰做工记》改编的南音, 一唱到“天下无路寻乐土,人间何处觅自由”,招兵处的门口哭成一片泪海。 年轻的布商抱着自己仅剩的财产——准备上吊自杀用的白绫,其他的,全都赔给了那个碰瓷的纨绔衙内,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相依为命的姐姐,被拉去重做官妓而抵债的商家的小家碧玉两眼通红地哽咽。 从夫家逃出来,被丈夫打瞎了一只眼睛的年轻妇人拉着招兵的她的衣服哀哀恳求入伍。 这才成就了这支队伍。 世人都说男女有别,仿佛男人与女人之间,只要沾上边,就没有了任何除却生儿育女之间的关系。 此刻,这些兵士们却如至亲的兄弟姊妹一般,裹紧棉衣,挤在温暖的火堆旁小憩。开始,还有一些男孩子女孩子因靠的太近而面红耳赤,似乎有羞意。慢慢地,年轻的战士们轻声低语交谈调笑,有些人数着星星,数着数着,睡去了。于是交谈的声音便越来越低。渐渐地,你的脖子搁在我腿上,我靠在你肩头,甜甜地、沉沉地睡做一堆。 火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此刻,青年们的脸都柔柔的,安宁的,红彤彤的近乎的纯洁。那尚未被偏见和俗世染深的色彩,染了上去,令这些挤在一齐安睡的脸,一时间,辨不出男女。 银河如缎带,流淌夜空。 夜空下,旋律悠扬。有人在吹着叶子。断断续续,连成曲子。这曲调,严肃而高扬,却没有什么沉重,只有一派激昂与潇洒,正是《自由歌》。 最终,归于静谧与安详。 黎青青轻轻地放下叶子,望着这些青年们在火光里分外纯洁可爱的脸,心脏柔软成一团。 是她们,他们,不畏艰辛,忍受风餐露宿,抛却优渥的条件,跟着她远赴浙江。 即使是那个整天嘴上嘟囔的程宗三,也一样跟过来了。 “晚安。”她凝视着他们,又拿出怀里,母亲留下的,她随身带着的,泛黄而老旧的圣母雕像,亲了一亲,说:“好眠。” 安宁的小憩却没有多久。 号角声撕破了宁静的夜幕。 刚刚休息了一会的青年们顶着蓬乱的头发,被火光晒的红彤彤的脸颊,爬起来,互相扶着:“怎么了?怎么了?” 帐篷里的也纷纷拿着刀剑、□□冲出来了。 袁渡披着衣服咳嗽着出来询问。 黎青青已经拉过了自己的马,翻身上马,沉着脸:“前方的前锋队伍回来了。他们已经进入了朝廷的军队曾经行军的地方。沿途所见……” 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坚壁清野,寸草不留。” …… 嫩绿的草在过去城池的废墟缝隙里钻出来。 黄莺在已经被乌鸦鬣狗舔舐干净的白骨上婉转啼唱。 废弃的村庄烧得近是焦黑。分不清哪里是土灰,哪里是人的骨灰。 一个女军官正要去舀水,却半天不敢下手。 那水从上游,一直带着淡淡的红。有腥味。 “统领,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看见人烟了。” 他们走了一路,做的最多的,不是打仗,而是埋葬路边的成堆的,四处散落的,苍蝇嗡嗡飞着,臭气熏天的腐烂的尸首。 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只做就地埋葬这一件事。 好不容易发现的一个有人气的地方,却是地主围起来的堡垒,里面正按着一些面黄肌瘦的农民在执行活埋。 他们攻破堡垒,里面的地主痛哭流涕,据说,他只是执行“王大人”对于曾经降贼者的命令——无论真降假降,只要说贼半句好话,就地格杀。 那个唯一一个,被砍掉了一双手臂,却还恍惚活着的幸存者——不过年仅十岁,躺在一位女兵的怀里,喃喃着说: “他们来的时候,我姆妈还在给小弟弟喂奶……小弟弟……吮吸了满口的血……满口的……我拼命地推妈,‘妈,弟弟被血呛的喘不过气了’,妈没有回我……我穿过去才看见,那刀,直接从妈的背心,捅穿到了胸口……” 小姑娘伤势过重,过于惊惧,声音渐渐湮没…… 她的家庭,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 只因曾经从义军、联军那里领到了一点口粮,骂过几句朝廷。于是,她的全家,她老迈的爷爷,和她的父亲,三个兄弟,都被抓走了。而母亲最后被一刀捅死前还在给小弟弟喂奶。 “爹,阿哥,二哥,四弟......”女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地主。 于是,军官们从一旁被捆着的地主嘴里,问出了她其他家人的下落。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啊!要怪就怪你家里人,过去干嘛跟着那些短毛分地,大家好不容易拿回地,自然小小报报复了一下......是王大人亲自下的令啊!” 地主痛哭流涕地招供。 她的父亲,被割耳、舌,而后活埋。 曾在当地地主家里拿过一匹布的哥哥,被剥光衣服绑在树上用开水浇,把全身烫起水泡活活烫死了。 曾经给义军牵过马的弟弟,全身被刀子割开,丢在火红的锅里,地主们和官军,笑着说,这叫做“穷小子翻身”。 这个地主不经吓,刀一横,苡橋就屁滚尿流地一一把自己曾经跟着官军做下的事说了出来。 这家人,据说还是死的比较痛快的一家人。毕竟当时义军斗地主的时候,他们跟着义军分的东西不多。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难怪,他们一路走来,所埋葬的尸体……无一全尸。 “你的小弟弟呢?” 女兵的声音放轻到了不可思议。 小女孩眼里迸发着极度仇恨的光,说:“摔……他……那个长胡须的,说,这是,从贼的……种,换种……小弟弟被摔在地上…..”也死了。 人在仇恨中的记忆力是惊人的。 小女孩记得那个长胡须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石要过刀,草要过火,人要换种。 “报......报仇......麻衣菩萨......”临死前的小女孩,似乎没有分清楚义军和他们联军的衣着区别,也可能是产生了幻觉,只是这样喃喃。 失血过多,这双尚未长成的眼睛,终究没有瞑目地失去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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