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拉我上来……我这就下令返航,既往不咎,绝、绝不追究……马上返、返航……” 阮晓露突然喊:“现在你承不承认,你根本不是真心投宋,其实意在乱我国家,缔结兵祸,趁机牟利?” 喊得声嘶力竭,确保离得近的几个水手都能听见。 “我……” 狂乱的风雨吹散她的头发。阮晓露稍微一松手。赵良嗣登时掉下去半尺,脸色白如纸。 他咬牙,“我是真心为国,你误会……” 气力用尽,声音微弱,但语调依旧坚决得很。 阮晓露大声道:“你承认了?好,是条汉子!” 阮晓露张开手掌,赵良嗣轰然跌落,一身绿袍在水中翻滚片刻,被水波一口吞噬,再也不见。 * 大雨渐歇,狂风不止。阮晓露慢慢爬起来,攥出头发里的海水,头重脚轻地寻回主舱,靠着板壁坐下,拿块毯子披了,喘匀气,闭目良久,觉得四周空落落。偌大的汹涌世界,一时间只剩自己一人。 隐约听到四周人声。赵良嗣的几个亲随都被除掉。李俊持刀带人,叫出躲在底舱的诸般人等,一个个询问姓名身份,找到几个熟人。 “孙提辖,凌统制,你们都平安,万幸……咦,这、这位是……宋大哥?” 宋江瞥一眼墙角那个“贤妹”,颤巍巍道:“兄弟救我!” 李俊和宋江大约谁也没有想到,江州一别,本来认定此生再也不见。今日久别重逢,各吃一吓。 甲板摇晃得厉害,站稳都困难,更无法“纳头便拜”,只得各自拱手尬笑,假装早已料到对方在此。 李俊:“给宋大哥引荐一下,这位顾家大姐,诨名母大虫,是登州有名的豪杰……” 顾大嫂当然对宋江久闻大名,此时见到真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李俊兄弟,你莫诓我,这黑汉子真是郓城宋公明?” 宋江:“在下正是。” 顾大嫂喜上眉梢,手舞足蹈:“久仰……” 可惜她不识水性,风雨中一路航来,早就晕船晕得要死,此时打过一架,血脉活动,肚子里翻江倒海。一个“仰”字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宋江一身。 赶紧告罪:“大兄弟,俺不是故意的啊!” 宋江苦着脸,赶紧说不怪不怪,跑回去换衣裳。回头看着这群新登船的妖魔鬼怪,绝望不已:好好的一艘官船,现在成贼船了! 李俊来到阮晓露跟前,半跪下,打量她这一脸颓态。 “我问了船上几个人,人人一问三不知,说不清这船上变故。”他低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打起来了?是那个赵大人发现你们身份了么?” 阮晓露轻微摇头,不愿意说话。 “受伤了?” 阮晓露皱皱眉,依旧摇头。方才被赵良嗣险些暗算,摔出舱门,在甲板上一路滚过,确实磕磕碰碰不轻。但她也算身经百战,这点小伤小痛也都不在话下。她就是莫名的情绪低落。 脑海里总是徘徊着赵良嗣死前那对她恨之入骨的眼神。 她武功越练越熟,干架不少,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以前都是自卫杀敌,死在她刀下的不是人渣暴徒就是无良官兵,可谓生得恶劣,死得活该。 可是今日,她取人性命之余,给他留了个洗不清的恶名。这种杀人诛心之计,梁山大多人是不屑于使的,大约只有吴用会投个赞同票。 当然,她也有充足的理由。既已决定抢这个历史的方向盘,就必须让赵良嗣信誉扫地,把联金这条路彻底堵死。否则,东京城里那个好大喜功的草台班子还是会孜孜不倦地作死,让她一通白忙。 再说,历史上的赵良嗣,在北宋把自己作完蛋以后,身受千夫所指,照样身败名裂。让他少活几年,吃亏他一个,造福千万人。 理是这个理,但这人杀得总归不太光明磊落,不符合她做人的风格。 糟心。 李俊拍拍她脸颊,见她迟迟没反应,慌起来,把顾大嫂叫来一起看,把手在她面前晃。 “许是磕傻了?妹子,这是几?” “你才磕傻了!”阮晓露一举回神,跳起来笑道,“多谢援手!——怎么找到我们的?” 顾大嫂道:“李俊兄弟瞅到你们开船,立刻飞马回去,点人上船去追,前后也就差了两个时辰。谁知海里转来转去,愣是寻了三四天,闷死我也。哼,看来水军统领也就这般能耐,我也能当……” 说着说着,又觉腹内翻涌,一个“当“字一张嘴,冲头跑到船舷边狂吐。 李俊瞟一眼那位宣称要抢他饭碗的“水军统领”,给个同情的眼神。 “她跟你投缘,怕你不明不白的丢了,定要跟来出把力。”他道,“我好说歹说,本不想带个旱鸭子,结果赌输了。” 阮晓露来了兴致,“赌的啥?不会是俯卧撑吧?” 梁山的人不在,剩下的赌博毫无心理压力。 李俊一副“你瞧不起我”的神色,“当然是骰子。不过我觉得她作弊了。” 阮晓露叹口气:“你跟入行二十年的庄家赌骰子。” 好一株顶天立地的韭菜。 她拉着李俊的手腕,把自己拽起来,抖抖身上筋肉,忽觉脚下平稳,原来雨已彻底停了,风力也降了大半,只吹得桅杆顶上旗帜飘摇。 天空依旧阴沉,乌云堆积半日,释放了巨量的水汽,依旧不依不饶地罩在这一片海域上空,好像在寻找下一艘受害的船。 四面八方灰蒙蒙,晦明不定,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第154章 李俊等人走得急, 盐场里留了一半的兵力守卫,剩下八九个水上精锐,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 总算把那福船开进海,不免行得慢些。好在赵良嗣抽调的这艘平海军战船是个庞然大物, 虽然坚固, 到底尾大不掉,前几日也时常抛锚, 这才被李俊堪堪追上。 如今盐帮的人,福船上留 了四五个, 战船上立着三四个, 在和风暴的搏斗中弄得狼狈不堪, 从头到脚湿透, 有人身上还咧着伤口, 血淋淋的来不及包扎。 他们把两条船栓在一起, 冲阮晓露叫道:“姑娘!安全了!” 阮晓露朝这几人一一作揖鞠躬, 喊道:“大哥们甘冒奇险, 帮手救援,大恩不言谢,我永远记着!” 众人忙还礼。 “分内之事, ”李俊笑道,“早就说好跟你一块回梁山。还有凌振兄弟, 都得安全送回去。结果在我的地盘把人给丢了,要是找不回来,我不如直接去聚义厅领死。” 连日的高强度行船, 铁人也脱半层皮。深秋的骄阳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手掌上缠着白布, 因整日摩擦缆绳,布条上满是斑斑血迹。 但他精神抖擞,朝底舱舱门挥手:“凌兄弟,别来无恙!” 凌振带着一群惊魂未定的水手军汉上来,看到李俊顾大嫂,恨不得泪流满面。 “现在、现在怎么办?” 李俊问阮晓露:“返航罢?” 她和凌振误上贼船,他原本打算驾船追上,助她二人——顶多加一个孙立,赶紧跑路,回登州盐场躲着。 谁知这姑娘能干大事,几日之内,劫船杀官,痛快淋漓。 那就直接官船返航。这平海军战船造得稳健结实,跟李俊抢来那中型福船并肩航行,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轻盈,一个蹒跚,一个漂漂亮亮,一个灰头土脸,堪称母慈子孝。 这样一艘国家级先进战舰,开起来得有多迅捷,手感得多么丝滑,想想就美。 阮晓露还没表态,水手们互看一眼,齐刷刷全跪下。 “不能返航啊!女侠可怜见,赵大人没了,虽说他是奸非忠,到底死无对证。若回去,我们全都是个死!求女侠慈悲为怀,为我等寻个出路……” 阮晓露本来一身军汉装束,但眼下已经全身湿透,显出女子身材。头发也早就散开,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性别。众水手见她身份可疑,一合计,不约而同,口称“女侠”。 而“赵良嗣是国奸”这件事,如果是在旅程之初喊出来,不会有人相信;但经过几天糟糕透顶的航海,全船团队士气见底,对赵大人怨言颇多。此时再抹黑他,众人也就顺水推舟的接受了这个说法。 可不管怎样,朝廷命官死在差旅当中,总得有个责任人。 李俊瞥了一眼那堆黑压压的脑袋,笑道:“不想受牵连?这个好办。我叫人把你们的船凿沉,就说遇上海难,那赵大人自己落水死了。你们其余人各自挣扎性命,是生是死,全靠运气。” 孟康原本对新登船的这些“海盗”正眼不看,取出个指南浮针,正认真研究航向。猛然听到有人大放厥词,说什么把船凿沉,马上放下指南针,面色严峻:“不可以!不可以毁船!别的都好商量!” 李俊不理他,随手一指那硕果仅存的小舢板,眼中冷意森然,“如何?谁都没责任。” 梁红玉按着刀柄,上前叫道:“不可以!” 她转头,看着阮晓露。 “方才好几个人都听见了。那赵良嗣自己承认是卖国奸细。如果让奸人计谋得逞,危害国家,我们也都难逃一死。还好罪人已经伏诛,全仗你当机立断。不过你的这些海……呃,朋友……” 她朝李俊等人投去不太信任的一瞥。 梁红玉虽然和阮晓露一同奋战,但事到如今,本能地觉得这“锄奸”大戏有点不太对劲。如果说赵良嗣是罪人,那这阮姑娘诛杀罪人,应当是好人;好人的帮手也应该是好人。可是从福船上跳过来的这群帮手,刀口淌着血,眼中杀气腾腾,满口江湖黑话,怎么看怎么都跟“好人”差得有点远。 如果这些帮手来路不正,那么反向推理,赵良嗣就反倒成了无辜一方,回去以后,这“为国锄奸”的说辞就圆不太回来。 李俊看出这歌伎非比寻常,不免讶异,但态度依然轻松,坦然笑道:“这地方商船禁驶,何来海盗?我们是沿海做买卖的,小本生意,和阮姑娘有旧,帮个小忙而已。” 这话倒是百分百真实。只不过买卖的是私盐,本钱是武装暴力,“有旧”指的是一起杀人分赃,“帮个小忙”,帮出一场大祸。 不是海盗,胜似海盗。 梁红玉半信半疑。她纵然聪慧,急切间也理不清这团乱麻。只是目视阮晓露,严肃道:“我的姐妹们与你担了天大风险,若她们有失,我不会饶你。” 船尾忽然跑来一个人。段景住追在后头,无奈大喊:“娘娘,拦不住,真的拦不住……” 宋江挣脱段景住的“保护”,深一脚浅一脚跑来,拍腿跺脚,懊恼已极:“贤妹!你说这赵大人通敌,可有切实证据?如何能够冲动伤人?就算他真的是奸非忠,也得经由国法审判。倘若他竟而冤枉,咱们如何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唉唉,全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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