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小的获罪押司,放在以前,凌振是正眼也不会看的。但经历一次大战,凌振的心态已不复往常。过去满心的“建功立业”、“升官发财”,如今已显得不那么吸引人;反而是宋江随口一句“为民请命”,让他深受触动,难为情地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原本是一败涂地,又被强敌俘虏,挟持来到江州,前途尚不知在何处;在宋江口里,倒成了弃暗投明的英雄。 不过,听得凌振要见知府,宋江还是泼冷水:“小可近来在牢城听得消息,知府大人陪伴当朝太师视察民情,日日繁忙,恐怕没空。你们还是找别的门路吧。” 阮晓露心里有点丧气,但还是笑道:“宋大哥可有门路介绍给我?” 宋江一怔:“惭愧,小可一介囚徒,哪有什么门路。” “那我还是在知府这里再试试吧。”阮晓露笑道,“谢谢提醒啊。” 宋江自嘲两句,忽道:“阮贤妹,凌将军,江州名胜浔阳楼离此处不远,何不过去小酌两杯?将这些豪杰事迹细细说来,也让小可听个够。” 凌振跃跃欲试。阮晓露轻轻横他一眼,以示警告。 喝什么喝,咱身上还有任务呢。 再说,她也不太想跟宋江喝酒,总觉得醒过来以后会被他给卖了。 两人于是好言推辞。宋江也不恼,笑道:“真不巧,今儿几个好友都没空——那小可一个人去。” 他跟两人告辞,背着手,往浔阳楼方向溜达。 阮晓露看着他远去的脚步。不知怎的,并没有看出度假般的悠闲。相反,那背影像个退休小老头,有一点点孤独的落寞,又像一只困在浅滩里的鱼,找不到面前的方向。 郓城宋公明,满腹经纶,忠心赤胆,只求建功立业,名垂千古。也曾在黑白两道长袖善舞,海内九州声名鼎旺,无数人见他纳头就拜。 如今却身负案底,被迫赋闲,每天蹉跎时光。 相识的各路英雄豪杰,有的在打家劫舍,有的在杀富济贫,有的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有的甚至跟官兵死战,保全了一方百姓,真真成了传唱一方的草莽英侠……而他呢,却只能上街喝喝酒,买买零食,跟小商小贩聊聊天。想跟朋友叙个旧,朋友都忙着,就他一个没事干…… 这种日子,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对于宋江来说,并不是他想要的。 阮晓露为宋江唏嘘了一秒钟,叫过凌振,在街边小铺吃了个汤饼快餐。 “那门房不是说,蔡九今儿会陪他老爹出门视察?咱去碰碰运气。” 只是没走多久,前面路被堵上了。 一群人往浔阳楼的方向涌动,神色兴奋不已,口里叫着: “快去看呀!晚了就没热闹看了 !” 阮晓露一不注意,被人群挤走好几步,差点跟凌振走散。 “哪里有热闹?”她问路人。 “浔阳楼!”路人兴高采烈地答,“有个山东来的配军喝醉了酒,正撒酒疯,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在墙上乱涂乱画,那店主人都哭了!哈哈,快去瞧,那人还脱衣服……” 阮晓露眼前一黑,还剩一口的糖蜜糕掉在地上。 ---- 这个贼配军,前脚刚赚了她一波同情,后脚就让她不省心! 她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这个撒酒疯的另有其人,拽着凌振往浔阳楼跑。 只是这路上都被看热闹的堵了。为了迎接国家领导视察江州,教坊瓦子一律整顿,城里的娱乐项目被禁得所剩无几。市民们闲出鸟来。但凡有个乐子,摩肩继踵也要去瞧。 阮晓露干脆越过矮堤,跳进江,踩着水,越过人群,仰头一看—— 完蛋。 在那苏东坡手书的“浔阳楼”三字牌匾上方,二层靠江的阁子里,清清楚楚有个黑矮汉子。只见他又哭又笑,还拿着支毛笔,在雪白的粉墙上挥毫作诗…… 一个酒保侍候一旁。因着蔡京光临视察,知府整顿服务业,要求所有酒楼客店都得文明礼貌,务必让客人宾至如归。那酒保心里大概已经骂了八万句,碍着规定,还得陪着个笑脸,夸道:“好诗,好诗。” 底下围观的笑了一回,纷纷抻着脑袋看:“他写了啥?” 可惜文盲者众,离得又远,众说纷纭。 阮晓露也看不见宋江写了啥,但她心里可清楚。苦着脸,眼看宋江写下最后一笔,自顾自怜,放声大笑。 “终有一日,天下人人都会知道我宋江!哈哈哈!” “浔阳楼宋江题反诗”,文学史上的名场面,该发生的躲不掉。 阮晓露见过宋江胸襟宽广、和善客气的一面;也听说过他城府幽深,狠辣果决的一面。 唯独想不到,就算是这样的人中之杰,他也有顶不住压力,发疯的一面。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在《水浒传》原本的故事线里,宋江这一发疯,就把自己送进了死牢。梁山泊众兄弟得知,不远千里劫法场,宋江最终被救下,断绝了白道上的前途,从此在梁山当二把手…… 阮晓露哀号:“那我不白忙活了吗!” 她自告奋勇参加“宋江营救团”,离开温暖舒适的梁山,在鲁智深、武松、晁盖他们眼皮底下搞破坏,又跟揭阳三霸暗中通气,最后亲自操船抢人,还把自己搭进海沙村,挨了一发大炮,在生死边缘来回横跳好几次…… 宋江反诗一写,她这些罪白受了! 这诗一写,宋江上山,水泊招安,兄弟们全归天,千言万语合成一个字:冤! 更糟的是,阮晓露似乎看到一个熟脸。上次对盐帮发难的通判黄文炳,此时也挤在人群里,大概是在寻找下一个进身之阶。 他似乎眼力颇佳,觑见宋江那诗的头尾,兴奋得连连跺脚,转头命令手下:“快去禀报知府!去找知府大人!再去江州牢城,查查这配军的名字!” 老天给他这次出头的机会。百姓文化低,看不懂那诗;他可看得真真儿的,明晃晃的反诗。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写出来,板上钉钉的反贼。趁着蔡太师在江州,揪出一个反贼,稳定一方江山,那不是国家大事?若是能因这事,有幸入蔡太师的眼,以后不得早早升授富贵城池,去享荣华? 黄文炳越想越激动,不住搓手跺脚。 阮晓露远远瞧见他那嘴脸,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丢到江里喂鱼。无奈围观人太多,她根本挤不过去。一霎眼的工夫,黄文炳的下人已经飞奔出去,找知府报讯去了。 真的勇士,不能向命运屈服。阮晓露冤了那么半分钟,大叫:“我偏要勉强!” 果断拨开人群,往浔阳楼里跑。 凌振刚追上她,呼哧带喘,手麻脚颤:“阮女侠,女侠等等我……” 浔阳楼的服务人员十分尽责,等宋江稍微消停一点,叫两个酒保,踉踉跄跄把他扶下楼,叫了辆车子塞进去。宋江仍然沉浸在壮志凌云的癫狂之中,不住痴笑,布帘下伸出一只手,随手赏了酒保一大块银子。 阮晓露冲到空荡荡的包厢里。酒气熏人,一桌狼藉,地上丢着用过的笔墨。十几行诗词龙飞凤舞的题在墙上,比楼下百姓们看到的,还多好几倍体量。 “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阮晓露放下窗帘,将这篇“发疯文学”略略一扫。很多草书认不得,但底下落款五个字“郓城宋江作”写得清清楚楚。她确信,这诗再留一天,宋江不仅染不红浔阳江口,反而绝对把自己送上菜市口。 她略一思索,桌上拣个瓷瓶,往桌上一敲,拾起块碎瓷,开始刮墙。 墨迹新鲜,刮两下,就随着墙粉往下掉,掉了她一身一脚。 酒保探头进来,莫名其妙:“娘子从何处来?为何……” “是刚才那醉酒客人的妹妹。”阮晓露面不改色,“他把你这里闹得不得安生,我来赔个礼,帮你们清理一下。” 那酒保疑惑了一刻。哪有比“哥哥”还高半头的“妹妹”?是一个娘生的吗? 不过口音都差不多,显然是认识。那就不多问。 连忙抢过她手里瓷片:“这可使不得!怎么能让客人动手!没关系,没关系。等今日歇了业,小人自打扫。况且那位客人也给了赏钱,小人没怨言,真的。” 不愧是江州第一文明先进酒楼,这服务态度没得挑。 这时候凌振跑上楼。阮晓露立马拿他站台:“看见这位京师来的将军了吗?我们是一块的,他说了算。” 凌振已经被阮晓露各种陡出奇招给整累了,根本不管她说的啥,配合往门口一坐,像一尊颓废的门神。 酒保张着嘴:“哦。” 阮晓露:“一起刮。赶紧的!” 酒保莫名其妙,被她拉着一起干装修。 吱吱的声音刺耳无比,大片墙皮剥落,脚下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反诗”还剩最后两个字,忽然,木门吱呀一响,有人撞开凌振,气焰十足地跑了进来。 “通判有令!粉墙上的诗乃是呈堂证供,休要涂抹覆盖——” 来的是黄文炳的亲随。他喊完半句话,往墙上一看,脸色一黑,失声叫道:“住手!不许刮!我、我叫人了……” 黄文炳也算有心,猜到了店家可能会清理掉宋江的涂鸦,因此紧急差人来提醒。 阮晓露急中生智,一把扯住那个亲随。 “老哥想开点。”她故作关心,“这诗已刮去大半,你闹起来有何用?等黄通判到来,依然会骂你办事不力,没完成任务。” 那亲随愣了一下。 阮晓露趁机把“反诗”最后两个字刮干净,道:“你听我的,我帮你糊弄,包你不被你家大人怪罪。” 在官场上久混之人,最不怕的就是“糊弄”二字。那亲随忍不住点点头:“你要干嘛?” 阮晓露扯开自己的随身包袱,扒开一包散碎零钱、卫珠娘送的盐雕、阮小七给她塞的一卷煎饼…… 找到许久以前给阮婆婆打的金钗儿,用薄而韧的花笺纸包着。她迅速拆开,金钗买椟还珠地丢回包袱里,展开那用作包装的花笺纸。 月余以前,黄文炳带人突袭盐帮据点。李俊和二童奋力抵抗,加上以晁盖为首的山东好汉们拔刀相助,把官军杀了个屁滚尿流。 黄文炳侥幸逃脱,掉了一堆身上零碎。其中就有几张花笺纸,上头几行马屁诗,不知是要跟谁显摆去的。 阮晓露不懂诗词鉴赏。如果这诗是写在寻常宣纸上,她也就丢了;但那花笺纸是稀罕物,精致华美,还熏了香,她就舍不得扔了。 梁山是文化沙漠,她在山上呆这么久,见过最多的纸张是草纸。 于是留下来当包装纸,包那金钗儿,增加点体面。 她展开花笺纸。尽管已有不少折痕,但上头的诗文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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