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的事,我反倒不明白?”贾政照常要呵斥的,但看着贾宝玉也减却旧年精神,面色不华,不由想起先前在地下时,他一面护住黛玉,一面拦在自己身前的情景。 虽说彼时并不曾见着他神态,但原是父子,又是那等时候,一举一动,焉能不留神挂念! 是以,虽然贾政自以严父为训,自小待贾宝玉十分严格,这会子也再说不出什么饬责的话,反倒她长叹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宝玉的手背,叹道:“为父只是怕,怕自己不能立身守正,旁人耻笑也就算了,却不免带累你们。” 贾宝玉一怔,想了想,却问道:“老爷这话又如何说来?” “这京师城破之前,我是拿准了主意,一身赴国难,也算不负祖宗遗泽,朝廷恩德。”贾政喟然长叹:“如今苟延残喘也就罢了,现今竟为着种种形势,倒要与那李严相联络……日后或因此得了官,却又叫我有什么颜面教训你们?便是先贤大德的经义,你们也不能入耳了。” 这话一说,宝玉已然明悟过来。 他思量了半日,终究与贾政拱手道:“老爷为着什么,我们深知的,岂能有旁的疑虑?就是临时做了一个官儿,又有何妨,终究能辞了去。那这些,为阖家阖族乃至京师有所助益,旁人纵然有话,我们岂能不知青红皂白?老爷只管放心。” 他说得这些话,迥然不似旧年形容,贾政听着,心里大为快慰,因又道:“这些时日以来,你随着那江公子,果然越发明白了。也罢,我也是老朽一般了,理论这些虚名作甚么?只消你们成器,往后再不必忧虑了。” 这么说罢,他又要细细讲一讲今日父子两人所要负责的事项。 贾宝玉已然道:“老爷劳累了一日,还请暂且安歇半日,旁的事,明儿江大哥他们过来,大家一起商议明白,岂不妥?” 贾政听了,也觉有理,当即点了点头,又想到黛玉等人,虽是女流之辈,却也读书知事,况且如今料理家务,也须知道外头的情景,便吩咐他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出去后,与你林妹妹她们须细说明白,也省得他们不知外头的情景,或有什么事,竟不能筹措料理得当。” 贾宝玉自然应承,正要出去,贾政又道:“你三妹妹处,须得你过去一回,细细分说明白。” 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一声。 却是今日众人筹措事项,那霍宁因身子单弱,忽得病了,竟不得过去。 虽说这霍宁人品才能,俱是一流,但这身体,却着实叫人忧心——如今遭逢大变,霍家再无昔年郡王之尊,休说尊荣,就是日后饮食药饵,怕也未必能如旧。 贾政为人父的,岂能不为探春叹息一声。 须知道,她如今太婆婆有恙,夫婿病弱,又身怀有孕,偏偏前一阵亲弟弟贾环为非作歹,沦为强梁,后面又听得消息,为北狄等人劫杀,后面再无消息。 凡此种种,一个弱女子,都一力承担了去,着实叫人喟叹。 贾政都如此,贾宝玉素来怜爱姊妹,自然更有所感,当即应承下来,声音稍有些哽咽:“老爷放心,我立时过去。” 待得一去一回,贾宝玉再将李纨等人聚拢,细说今日之事后,人人都有些怔忪。 好半日,李纨方忽然道:“从此后,竟真个改朝换代了!” 黛玉垂下脸去,思及旧年父亲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力,竟不顾己身安危的种种,不觉泪盈于睫。虽不曾哭泣出声,但这一点哽咽,却比痛哭出声更厉害,更让人惊心动魄。 惜春却有些冷漠,因慨然道:“大嫂子、林姐姐,又何须如此?自古以来,这天下便不曾归一家一姓。连着周公这等先贤大德,尚且不能得保西周,何况如今!我们生在这末世里,为自己一哭,尚且未必能及,何况旁的。” 她说得这些,声色冷冽,映在灯火之下,竟有些冰雪似的寒意。 宝玉怔了片刻,方道:“四妹妹这话竟不必说了,倘若老爷听见,越发要伤心了。”说着,他便将贾政所言,说与众人。 贾政平素为人行事,原是长辈里最持正的,人人都无旁话可指摘,当即又有些沉默下去。 还是巧姐忽得咳嗽一声,又引得众人稍稍回过神来,且问了一回平儿,后面才说了几句旁的闲话,便闷闷的散了。 黛玉梳洗一回,便与紫鹃道:“我看四妹妹的模样儿,倒真真有些心惊了。也难怪你梦兆里,她竟舍身出家,原是有这等癖性的。” “姑娘,各人有各人的归处,你何必愁这个?”紫鹃道:“况且,那谢家也大抵无恙,旧年又有约定,竟不曾毁了那婚约的。只待日后稳妥了,两家多半会再续前缘,一发不必多愁了的。” “你说得虽在理,我却有些忧心。”黛玉叹道:“如今虽与你梦中所觉,竟有些差池了。可人也罢,国也罢,总归有些缘故,方有后面的结果。却未必是我们一力应承,就能有所变动的——若万一,那北狄照旧能南下,从此……” 她咳了一声,两泪漱漱而下:“这却叫我们如何是好?” “姑娘……”紫鹃轻轻唤了一声,想了半晌,也只能干巴巴得说两句宽慰的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圣人的教诲,总归是有道理的。” 第414章 百废 只是这话,说起来,终归有些干涩。 黛玉也听出这里的意思,她沉默了一回,想要再说些什么,抬头却看见紫鹃犹自有些憔悴的脸庞,不由想起前两日从地下出来的那一幕,登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鹃她,已是尽心竭力,甚至可说是力尽神危。若她还拿这些小心思叨扰,越发显得无用了。遭遇这等乱世,又有哪个人不心神纷乱?前头鸳鸯姐姐病倒,也只得将她送到城外安置——也幸好有一个刘姥姥尚能可信任,不然,怕是只能将她带到那地下去。 从此处想来,四妹妹那样的心思,倒也不是不能想明白的。她素性孤介冷僻,又遭逢大难,兄嫂侄儿俱去了,便如同当初的自己一般。纵然有二舅舅他们,终究不免有些天涯浮萍的凄凉。 就是自己、宝玉,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愤的心么? 想到这里,黛玉叹了一声,虽没有再说什么,却将前面的满腔忧思,压住了大半,只握住紫鹃的手,低声道:“难为你,外头千头百绪的,竟还要顾全我这里。” “姑娘却与我说这些生分话做什么。”紫鹃一笑,反手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只盼姑娘不要灰心,却记着否极泰来这四个字才好呢。” “若果然能否极泰来,我又如何灰心?”黛玉被她一句话说动,抬头看了看窗子。 那上面糊着一层纱。原本是天水碧的实地纱,但经了前面一场火,灰尘飞扬,连着这纱也跟外面的天色一般,登时灰扑扑起来。 紫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着那灰绿的窗纱,便猜出她的想法,却还是道:“自来百废待兴,如今既然百废,往后自然是待新了。姑娘不信,只管后面看着罢。” 她的确有几分这样的信心。 毕竟这时候,李成忠退了,北狄退了,而且京师大乱,火烧了小半,劫掠了大半。既如此,后面哪怕再有什么军队进来,情势也不会太坏了。 毕竟,这个时候,京城里的人,经历了刀枪,经历了困苦,经历了人人自危,尸骸遍地。他们不会有太高的要求,只要能维持住粗略的规则,多半也就感激涕零,拥戴非常了。 而进入的军队,既然到了这么个残破的城池,劫掠的心自然大大降低。而得到的拥戴,京城的政治地位,又会让稍有眼界以上的首领,不会轻易再做什么。 只是,只是,北狄,只有北狄这一件事,紫鹃还是不能不担心的。 也是因此,她打定了主意,明天江霖过来,在他跟贾政这些人商讨事情后,她一定要与他见一面,问一问外面的情况。 且不论后面,江霖如何过来与贾政、宝玉等人筹划事项,斟酌庶务,也不论他如何与紫鹃细说情形,推测后面的形势变化。 只这京城,却恰如紫鹃所说,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日日向好处转变。 这些前朝的旧官僚,一旦在性命之危下,齐心联手,哪怕是残破的官僚机构,也终究胜过那些劫掠的强梁。后者虽然有血勇之辈,也是杀过人经过事的,终究人心不齐,一旦被联手针对,多半也就一哄而散。 那些被打点起来的散兵游勇,本来多半惴惴不安,看着敌手如此不堪一击,倒是渐渐多了信心,竟慢慢有些凝练出精神来。 何况,过不得二三日,果然有李严所辖一部分人马,到了京城地界,与他们接洽起来。 这些人,本是因李严下命,探查那些北狄的动静,二来,也是将原本江霖所藏掖的李严亲属接到临闾关,以防万一的。 谁知才到京中,为首的王聚还想着怎么与江霖联络,好将事情完满,就被以冯唐、张世仁为首的京中官吏盛情迎了进来。 王聚虽也是读书人,军中厮杀数年,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当时就有些顿足,深觉里面必然有鬼,是以死活不肯入京城,只肯与江霖相见。 那冯唐、张世仁见着,也无他法,只得尽快遣人,将江霖请来,心里却不免暗暗有些埋怨:那贾政果然是好手段,分明是早与这李严有关系,却不肯出头露面,必要我们作好作歹,显得他体面。 贾政浑不知这个,江霖却早听得消息。 然而,他也知道,这些事自己须不好出头:虽说有贾政引以为奥援,到底,他的人脉不算深厚。而这个乱世里,出头的橼子先烂,想要保全自身,须得谨慎再谨慎。 因此,后面冯唐等人相请,又听说是王聚,他犹豫片刻,这才骑马赶过去。 那边王聚已然有些焦灼了:张世仁等人,着实是太过奉承了,几乎可以说是谄媚。他一个小将,收下才千把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讨好? 亏得江霖来得快,在等一阵,王聚自己怕就要先跑了。 饶是如此,等见着江霖,他也是一把抓住,直接拽到帐篷里,连声询问缘由。 江霖听了他一通连珠炮似的询问与抱怨,倒是难得轻松得笑了出来:“王兄,休说他们,就是我遇见你,这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只盼着你做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能救一救人!” 王聚听了,就知道这里缘故不小,怕也未必是自己先前所想,便忙问原有。 江霖叹了一口气,将近日京城种种事体,一一道明。 那王聚听得说强盗横行,已是不由点头,后面再听到北狄劫掠,乃至于火烧抢掠等事,不由变了脸色,恨恨拿着拳头,一拳砸在地上:“这些蛮夷,竟然敢做这等事!” 江霖苦笑道:“王兄,你们竟不知道这北狄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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